远去的英雄
A
我是在当支队长时,早操后如同狮子校长一样,每天定时巡视领地。每天饭前听战士扯着嗓子吼歌,但也从未认真听他们喊出的歌是什么词,首先,我敢肯定的是那些歌本身是很有旋律的队列歌曲,但从雄性的士兵嘴里喊出来的时候确实没有什么美感,更不会动听。
向往常一样,我和文杞站在饭堂前听战士喊歌,那时,文杞是大队长,支队所在地的一中队是文杞的管辖的区域。
我背着手问文杞,战士唱的什么歌?文杞就认真的一边听,一边给我说:“驾起我们的红战车,哪里有灾难哪里有我,我们的誓言是舍生忘死,我们的使命是赴汤蹈火……”,
那天回到办公室,我在网上搜索了这个歌词,发现自己也可以随口哼出曲调,实际上原本我就是他们中的一员。
我曾经和战士们一样年青,一样喊唱着一首首队列歌曲,虽然歌曲每年都在换,豪情没换,激情犹在……
这么多年,无数次经历不同的火场和灾难现场无意间掠过脑海,豪情的背后随时承担着危机,直面着死亡……
1997年,我在南疆一个小县城当中队长,一天傍晚,一个离我们六十多公里的小镇发生火灾,那个小镇曾是大唐盛世时丝路一个重要关隘,我曾去过几次,也见过坍塌的古城墙和早已变成良田的国都。
那时的消防车性能很差,城乡公路更差,在近一个多小时的颠簸赶到现场时,火已熄灭,看着依旧冒着轻烟的房梁和焦黑的墙体,我们还是象征性的出水,失火的农民蹲在被烧成焦碳的两只羊边上,不停的抺眼泪。由于怕我们收费不停解释是小孩子玩火造成的,不怪他,他家最值钱的两只羊也烧死了…….
南疆的春季多风,多风的季节随时都可以遇到“沙尘暴”,而这个名词,当年我们是不曾听说过的,但回来的路上确让我们遇到了。
天黑了,瞬间大风卷起的黄沙向黄雾一般把我们包裹进去,原本来时坐在车顶上的两个战士也挤进了二坐室,车在驶出那个小镇十来公里的戈壁滩时风越来越大,越来越猛,卷起的石头不停的敲击着车体,发出渗人的“嘭嘭声”。而前面根本就看到路,车的远光喷出的光亮不足看清车前一米的道路。我们那个哈萨克驾驶员驾龄不足,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不停的问:队长,怎么办,怎么办?
那年我26岁,没什么经验,也没什么经历。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在原地呆着,可能一会,我们的车有可能会睡倒在路边的戈壁滩上。横风忽左忽右,在我们犹豫走还是停的时候,扬起的石块,“嗵”的一声击碎了后排的玻璃,片刻,车仓内充满了沙土。驾驶员又一次焦急问:队长,怎么办?我说:我来开车,后面的人把战斗服脱了,顶住车窗,不能让沙土进来太多,不然一会时间,油门和刹车就会被沙土填实,我们就出不去了。
后座的战士用四件战斗服撑出一个防风面,两个人用背顶着,然后说,没事了,队长你开车吧。
我把车灯打成近光的时候,依稀可以看到路边石头反射的光。车不能停,就这样,慢慢的向回挪动,四个小时后我们走出了风区,走出风区后原本昏黑的天可以看见点点星光,和远处的灯光。
驾驶员突然哭着说:队长,我以为我们出不来了。而此时已完全放松的我,才感到刚两臂和方向盘较劲,早已没有气力开下去。便笑着说:没事了,你来开车,我把你们带出去,就要一定把你们带回来。
后排一个四川战士用浓重的川音说:队长,我真想在你手下当一辈子兵。
虽然没有硝烟和战火,但我们同样是战友,就向那首曾经天天喊唱的队列歌曲:“战友战友亲如兄弟,革命把我们团结在一起……”。
改革开放的第二个十年中,中国人还很穷,就是着火了,家里也就是几床被子,没有什么值钱的物件,进入室内不用戴空气呼吸器那类东西,那时也没有,倒是有一种滤烟罐,猪脸一样扣在头上,一根象鼻连着一个装活性碳的圆不圆方不方的盒子。
B
南疆和北疆之间有一座山,叫天山,越过南部天山就进入了北疆,在南疆工作六年后我越过了南天山,回到我出生的这个首府城市工作。
我在特勤大队工作时,搭档是烂菜。我俩经历的第一次高山救援是在乌库公路一个叫英雄桥的地方,乌库公路是天山公路的一部分,作为国防战备公路开凿,绵延千里的天山山脉,天然地把新疆划分为南疆和北疆,天山山脉平均海拔4000多米,像一道屏障阻碍了南北疆的交通,自古以来被认为无法凿通道路,在牧民中曾流传着:“千年冰峰无人开,要开神仙下凡来”的谚语。
自古从北疆到南疆需绕道而行,为加快南疆的经济和国防建设,新疆和平解放后,王震将军亲自筹划了修筑乌库公路工程。这项工程自1952年2月正式开始启动,修建时长七年之久,数名烈士长眠在沿途。而英雄桥便是前峡与后峡连接点,这段山脉的最高处。
出动是从傍晚开始的,那是11月入冬季节,路上的积雪越走越厚,进入山区,已没有灯光,只能看到路侧黝黑的群山和不时飘过的雪花,风吹着路边松树发出呜呜的闷响声,公路并不宽,刚好够两台车擦肩而过。车轮在坡道上不时的打滑。德国产的救援车性能很好,体型很大,但也很难跟上指挥车。于是,在山下挂好防滑链,重新低吟着警笛,慢慢的尾随上来,呜呜的回声在山谷中荡起。
遇难车辆从英雄桥冲下近百米深的悬崖,车主的家人也赶到了现场,车祸发生在中午,由于无法下到遇难者所处的悬崖下,于是向消防队报警求援。
到达现场后,在救援车顶强光的照射下,可见深百米近八十度的斜坡下一台已摔成碎片的货车散落在崖底。见到我们到场,遇难者的家属跪在地上抱着我的腿哭求我们,把他的丈夫救上来。
本想天亮再作业,此情此景让我和战士们心里也很难受,我问了一下身边那个身经百战的老班长,有没有把握,回答没问题。
于是,我们用救援车的绞盘又连接四条救援绳,把四名战斗员送了下去。一个小时后,对讲机传来报告的声音,遇难者的遗体已发现,但谷地有一条冰河,不知道有多深,车体碎片砸松了冰面,冰面下水流声很大,他们得想办法先过这条十多米宽的冰河,还需要一个舟型担架。我告诉他们朝上游走,找厚实的冰面过河。三个小时后遇难者的遗体被拖到了崖下。当舟型担架从悬崖下艰难的吊升到山顶公路时,家属撕心裂肺哭声在山谷中回荡……
返回时,天已大亮,雪铺满了山间的道路,堵了一夜,数百米长的车队在我们车后缓缓的下山。来时,由于天黑,没有注意到两侧的悬崖和峭壁,天亮了,才发现我们的作业场地只有几米宽,公路在群山中就向栈道一般,渺小的可怜,随时可能滑下深谷,当时烂菜小心的开着车,我不停的嘱咐慢点慢点……
走出山区,烂菜对我说:人的生命真是一瞬间就可能消亡,名利是过眼云烟,好好活着吧……
C
第一次见战友倒在火场上是“5.8”火灾。新疆建筑机械厂的圆顶大工房,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出租商品的库房。
那是一个典型的苏式建筑。很多年前,还是上中学的时候去过,被称为“大工房”的建筑是机械厂的五车间。五十年代由苏联设计建造,从外型上看,大工房就像一个硕大的蒙古包,直径有几十米。我们不得不佩服前苏联优秀的设计师,硕大的穹顶建筑竟然没有一根梁柱,五十年代建造的很多苏式建筑都有一个共性,冬暖夏凉,可能由于前苏联地区寒冷潮湿多森林,所以建筑材料木材也多,如:闷顶,木地板,加心墙体,优点很多,设计巧妙。但最大的缺限就是不防火,一场大火就可能把一幢楼烧成一个底座。
建机厂那个圆顶大工房,在我上高中时,据说已被列入文物保护起来,必竟这么大的穹顶建筑满世界也找不到第二个,当年的同学还带我参观过这个大工房,因为他父亲就曾是这个车间的主任,他的童年就在这个大工房里度过。
再一次见到这个大工房时,已是一片废墟,还在燃烧,一辆一辆的消防车呼啸的驶进现场。二中队的一名战士就躺在废墟下,前来增援的特勤队战友,在水枪掩护下,默默的流着泪一个接一个的使用破拆工具打开通道,清理废墟,寻找被突然坍塌的建筑压住的战友。撤下来的战士,熏黑的脸上泪水划过的痕迹依旧可见。
一个多小时后,当魏宏文被三个战友抱抬着走出废墟时,已停止了呼吸,腰间的呼救器,不停的闪烁,但已无声了。碎石砸断了连接面罩的输气管,呼吸气的气瓶已没有一点空气,周围的抽泣声越来越大,我看到周围战士憋红的脸上,泪水不停的流。我曾经多次面对火场和灾难现场的遇难者,这是第一次见自己的战友成为了遇难者。我根本不相信后来烈士事迹中所描述的那样,“危急关头,魏宏文同志迅速推开身旁的战友,自己却被楼板砸压掩埋”。但至少我相信在灾难来临时,周围的群众四散逃生,而我们的消防队员,义无反顾的冲了进去,不管他是否真的推了一把身边的战友,他都是伟大的。
“1.2”大火,牺牲的三个烈士中有两个就曾经是我吃一锅饭的同事,那年我在特勤大队任大队长,朱晓磊大学刚毕业分到大队任排长。一个精干的小伙子,圆圆的脸总是挂着憨憨的笑,除此之外,我对他没有更深的印象,只听大队政委烂菜说过这小子家里条件挺好,几个长辈都是官员,家里把车和房子都给他买好了,就等着他找对象呢,他有一个姐姐脑瘫,所以才有了他。
而高峰烈士,我基本上没有什么印象,只知道这个人。我们大队机关在特二队,而他俩都在特一队工作。当年我手下的一百二十名干部战士都非常优秀,就连那个每天嘴上含着香烟,俩手忙着维修器材,都不用手掸烟灰,点着火后烟从左嘴唇可以自动挪到右嘴唇的高参一上火场,都像打了激素一样生猛。
“1.2”大火那年,把朱晓磊,张宇从德汇大厦背出来的时候,那个屡立战功的老班长也瘫倒在地上。
我们隔着抢救室的玻璃默默看着医生和护士徒劳的忙碌,中医院的急救大厅外站着几个战友,我知道,没救了。十来分钟后,朱晓磊的父母和姐姐来到医院,在大厅的长椅上呆呆的坐着,而他的姐姐不停地念叨着,你们谁能告诉我,我弟弟怎么了,我弟弟怎么了?
高峰烈士的遗体是大火熄灭后,在现场找到的。遗体面朝下匍匐的倒在不远的消防栓边,大火无情的烧毁了他的四肢和背部,头盔也化成了一缕纤维线,但面部保留下来了。
追悼会上…….
走在我前面的女干部,将手中的一束洁白的鲜花放在三位烈士遗体边,而我则默默敬了一个军礼……
D
事隔几年,有一次,朋友请吃饭,坐在首位是自治区某局的书记,五十多岁,一脸的沧桑,朋友说了我的单位,他站起来和我重重的握了握手说:我家孩子也在消防。我随口问了句:叫什么?他说:朱晓磊。我“哦”了声,坐在他旁边的位子上。没再提此事,也没再和书记说话,我不知道我说什么好。
酒过三巡,他突然回头问我,你认识朱晓磊吗?我说:“他曾是我的同事,一起在特勤大队工作过,他牺牲时我已调离了特勤队,在机关工作”。说完,我端起一杯酒,缓缓洒在地上,又加满一杯酒,一饮而尽。他端起面前的杯子也一饮而尽,然后告诉我,晓磊是他的侄子,他们家族唯一的男孩,小时候就非常懂事,长大后也很孝顺。武警学院是小磊自己要求报考的,当时想男孩就该当兵去。大学毕业,晓磊留在了乌鲁木齐特勤大队,两年的锻炼期满后,已给总队领导打好招呼,本打算把小磊调到防火岗位工作,因为他的专业并不是学灭火救援的,怎么劝小磊都不愿意,小磊自己愿意和士兵在一起,愿意冲锋陷阵。
那年那场火灾,本来并不是小磊值班,他陪着父母看给他装修好的房子,吃饭的时候,听到街上消防车的警报声,问了值班室哪里的火灾,饭还没吃就急匆匆的跑了,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说着说着朱书记黯然泪下。
满眼都是泪的我,不敢直视朱书记的眼睛,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如果朱晓磊还活着,一定会成为一名优秀的指挥员。
烈士的名字留在了共和国的史册,刘军,魏宏文,朱晓磊,高峰,张宇。
还有很多没有倒在火灾和救援现场的消防队员,没人能记得……共和国的英烈册中没有他们的名字,也没人能记得他们的名字……
汪凯峰,伊犁兵,我不认识他,至今他属于新疆消防那个部队我都不知道,但我记住了他的名字……
在他倒在训练塔边时,没人知道他是谁,来自哪里……..
也没人知道他的生事……他牺牲后,不会向烈士般被媒体宣扬……
有一年,总队举办消防业务大比武,他是特选队员之一,所谓特选队员首先军事过硬,他所承担的任务是在高空完成消防特技,这种消防特技所面临的强大的心理压力是常人无法理解,从离地面三十多米的高空,雄鹰展翅般的张开双臂,在另一个队员的协助下,自高层扑下,瞬间要抓住下一层的窗沿,然后翻身鱼跃,站在下一层的窗台上,依次下翻…….
在大比武开幕的前一天,我和大疆站在距训练现场百米外的观礼台,看最后一次排练。而烂菜就在现场指导,那一年,大疆是作战处长,我是装备处长,烂菜是特勤大队政委…….
所有的程序依旧,最后一次表演,我看见百米外的窗口,一个战士展开双臂,从八楼到七楼的过程中突然脱手,没有抓住七楼窗口的铸件,接着,我看到这个战士如树叶般的飘下,接着我听到这个战士绝望的呼喊声“啊…….”
这个战士从八楼坠落到地面,训练塔下堆积的竹制挂钩梯没有给他任何缓冲,百米之外,我看到他落地的一瞬间被弹起,又重重的摔到训练塔边,我和周围的同事,以百米冲刺般跑下观礼台,冲到现场,这个英俊的士兵,没有任何外伤,脸色惨白,我拉起他的手臂,抓向他的脉搏时,没有任何搏动,这个战士完了,没有了生命的体征,内脏已震碎了…..
当天晚上,基地请了新疆有名的心理医生,对参与竞赛的士兵做心理治疗…….
当天晚上我建议:目前这种心理干预没必要,让参训的战士去跑五公里,再打个篮球,再洗澡睡觉,想哭让他们大声的哭去吧…..
第二天,开幕式如期举行,数百余名战士没有畏惧,顺利完成了所有表演科目……
而汪凯峰,谁还记得,据说:当年因公牺牲,他的父母来到部队。他父、母、爷、奶都是屯垦戍边的兵团人,唯一的要求就是让他正在上大学的姐姐入伍来到消防部队。他的姐姐,在弟弟牺牲的训练基地参加新兵训练,二年后退伍回到家乡…….
烈士和因公牺牲的战士同样记在我的心里……
他们都是共和国之盾,没有尊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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