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棺材(10)

后来,村子里一户人家的棺材失了火。其余有棺材的人家恍然大悟,棺材要是泥做的,那肯定是防火的。于是有的人家也就效仿。反正棺材这东西早晚要入土的。人们住的房子是泥土做的,那棺材为啥就不能是泥土做的呢?

泥棺材逐渐成了树林子村的一个风俗了。

再说这任老三送走了范老财,心里一下就空落落的。失去对手和失去亲人一样孤独,任老三端起饭碗吃面条,再没有了过去的嘹亮。人民公社以后当木匠,不拿工钱挣工分,所以不用卖死力气,不用风吹日晒,慢悠悠地干,挺好的。但他就是没精神。下工回来,他甩着两条软胳膊,倒塌着牛鼻子鞋,叭叽叭叽往家走,远远地看到那两间破房子,两个窗户像两只漆黑的眼眶,中间的那一截院墙像一道鼻梁。他就心酸。唉,人都走了,消停了,剩下两间人不人鬼不鬼的破房子,盯着他看。

躺在冷炕上,又想起改花。改花咋就怀孕了呢?那孩子生出来了吗?长大了吗?真是日怪呀,改花咋就怀孕了。

那一阵队里做一批农具,有镰架、推耧、胶轮车等,让任老三砍榆树。任老三砍树像杀人似的,竟有点上了瘾,做梦都在砍树呢。路上碰见田队长,他远远就喊,任老三,提起裤子,走路拿起脚后跟,裤裆快扫着地皮了。看你这个水裆尿裤的松样子,在左邻右村的名声又不太好,我们村啥时候能摘掉有光棍的帽子。要不条件放低一点,三尖子有个寡妇,带了三个娃,你把她娶过来,自己也省事些。

任老三呵呵地笑着,说,男人要是图省事娶老婆作甚么。娶老婆就是为了烦。

田队长说,呀呀呀,看把你日能的,球毛胡子擀条毡哩。你赶紧给我找老婆,不要拉我们树林子村的后腿。

任老三撮着牙花子说,两条腿的母猪没有,两条腿的女人不多的是。

田队长说,你是不是还想改花呢?人家改花可不想你,你没把人家娃害死。只要你在树林子人家再也不会回来了。你赶紧好赖找个人,把你搂揽搂揽,没个女人就没法过日子,光棍的零流了。

队长的话放出去,村里的热心人就给任老三张罗媳妇,这样任老三在村里的关注度就提高了。于是人们就发现,最近,任老三在天快亮的时候老在榆树林里转悠,一副没了魂的样子。就有人怀疑他趁天黑偷队里的榆树呢。于是民兵队长就组织了民兵们,要逮任老三个正着。那一夜月亮很好,人们看见任老三提着锯子到了榆树林。他坐在一棵大榆树下,吃了一阵手指头,就往手心里啐了两口吐沫,拉开架式开始锯树了。民兵们兴奋地包围上去,猛然打亮手电筒,他们被大片的鲜血吓呆了——任老三在锯自己的一条腿呢。

任老三的命保住了,可一条腿没了。旗医院的大夫说,任老三患的是特异性夜游症,与遗传基因有关。这种夜游症周期性发病,大多是重复白天习惯性的行为。发病期间患者全身神经麻木,没有疼痛感,是最危险的。

任老三坐着队里的大车回村,村里的人到南渠上迎接他。人们的表情很是惨淡。一个村庄是有记忆的,这任老三从小死了爹娘,爹娘是装了泥棺材下葬的。大头和二头都做了财主家的儿子了,可任老三硬是跑回来不离开自己的家,屁滚尿流地活到了现在。他即使是做了一些狠事,可他三岁的时候就知道不抛弃自己的家,不抛弃自己的村子,不易呀,真的不易呀。村里的女人们用手背抹着眼泪,哧啦哧啦地吸溜鼻涕。

田喜的老婆说,这娃以后可咋活呀。劝劝这娃,不要想不开,一条腿没了,至少能省下二尺布么。

田喜说,他这光棍打定了,我们树林子大队当不上先进大队了。

田喜的儿子说,甚球夜游病,我看他是现世报,他咋不把他那一根球锯掉省得害人。田喜的儿子恨任老三,要不是改花家是地主,她稀罕改花的。

田喜把一截榆木塞进任老三手里,任老三柱着榆木拐杖,晃着一条空裤管走进自己的家,关上了门。

他躺在冰凉的炕头上,啃手指头,想他的娘。娘在他还没有断奶的时候离开了他,他永远走不出断奶期,永远想他的娘。他现在知道他的娘是咋死的了——他三岁那一年,黎明前最黑暗的时辰,娘穿戴停当,打开门,绕过院墙,她去给改花喂奶。夜游中的娘不知道改花的娘抱着改花住娘家去了,炕上只有改花的爹。她推开改花家的门,上了炕,撩起衣襟,露出饱胀的乳房------太阳出来时,娘醒过来,她惊恐地顺手从针线笸箩里抓住一把锥子。那个不知真相的男人,战战惊惊地跳下地,两条腿颤得要抖下毛来。

娘啊,娘啊,那也不该走那条黑路啊,撇下了亲人,种下了仇恨,娘啊------

晚上睡觉之前,任老三把拐杖从窗户上扔出去,在房梁上绾了绳子拴死那条腿。

锛斧刨锯的木工大营生做不了了,安卯合套的巧营生他做的欢势,手艺越来越好。队长田喜说,任老三做的卯扣肉眼看不出来,像长在一起一样。

田喜是个好队长,他不死心。七月十五的这一天,队里分了老牛肉。田喜叫老婆压了几把山药粉条子,提到任老三家里来。他把牛肉剁巴剁巴扔进锅里,怀里掏出二锅头,他们盘腿坐在炕头上,红腌菜就二锅头,你一口我一口,等着锅里的牛肉烂熟。

几杯酒下肚,田喜说,三儿啊,你要是不锯断一条腿,你可以当我们村的民兵连长。

任老三摇着头说,当不上,乡亲们都说我是个狠人。坏名声顶风臭十里,外村的人也知道我这人不是个善茬儿。

田喜一梗脖子说,哎,你错了,男人么就是要狠,你看刘邦和项羽,狠了能做大事。你要是不狠那改花能稀罕你?

任老三摇着红胀起来的脑袋说,唉,其实我和改花没那事儿。

田喜大睁着小眼睛说,甚,你鬼嚼甚了?改花肚子里装了你的种这谁不知道?你说你跟改花没那事儿,那可不厚道,我们河套的男人不这样。改花亲口说她肚子里的娃是你任老三的,要嫁给你。可改花爹说宁可把改花嫁给一头毛驴也不会嫁给你。改花的名声坏了,你又不上门求亲,改花的爹娘下不了台,才不得不把亲闺女嫁给狼山的一个老瘸子。你现在说改花肚子里的娃不是你的,那是谁的呢?那改花的名声又坏了一层子。

任老三听了田喜的话,急了。他扳住田喜的胳膊说,田队长,我真的没鬼嚼,改花肚里的娃可能是我的,可我跟改花没那事儿。

田喜瞪了他一眼,冷笑着说,你可真不像我们树林子的男人,树林子的男人敢作敢当。你也真不像你爹,你爹那会跟你娘好,知道我们在外面听房根儿,就让你娘使劲喊,喊得我们全部尿了裤子。你爹是个男人啊,可你是个孬种。

田喜看上去生气了,腿伸下了炕,找鞋。

任老三急得快哭了。他说,田队长,你不要走,我给你说。(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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