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香菱之死带给我们的教训:如果没能力制恶,至少要学会避恶

我在上一篇文中指出,香菱的薄命,宝玉和黛玉都有责任,因为他们把香菱这个“慕雅女”引向了近雅远俗之路,使得香菱步了父亲甄士隐的后尘,凄惨退场。这一观点,引来了众多指责的声音:香菱明明死于薛蟠的薄情和夏金桂的狠毒,与宝玉和黛玉何干?

是的,直观地来看,香菱确实死于薛蟠的薄情和夏金桂的狠毒,但红楼之所以是经典,作者曹雪芹先生之所以了不起,就在于传达给我们的思想不仅停留在直观的表面。作者通过香菱之死,带给我们一个深刻的教训:如果我们没有能力制恶,至少,我们应该拥有防恶和避恶的能力,而不要只顾沉湎于岁月静好的风花雪月

孟子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但是,要做到不立危墙之下,首先要学会识别危墙,知道哪个墙是危墙,才能不立其下,有意识地避开危险。

夏金桂就是香菱身边的危墙,可惜,沉浸在写诗中的香菱,缺乏识别危险的能力,果然就被其所害。

香菱在学诗中模糊了主仆界限,无视宝玉的提醒。

很多读者为香菱学诗来为黛玉加分,称赞黛玉平等待人,不在意香菱的侍妾身份,以师生相称。

这事如果放在现代,确实可以这么理解,但在等级森严的儒家社会,就容易给香菱以误导。

比如定钗的丫鬟莺儿到了怡红院,就只肯站着不肯落座,因为这是规矩。以莺儿的身份,她的主子宝钗和宝玉平辈,所以她没有落座的资格。

但是,这个等级制度到了诗歌的世界就消失了。大观园诗社成立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除俗世的人物关系:“既然定要起诗社,咱们都是诗翁了,先把这些姐妹叔嫂的字样改了才不俗。

在诗社里,没有姐妹叔嫂之分,大家都是诗翁,平起平坐。

香菱虽然没有正式入社,但从黛玉主动要香菱拜师那一刻起,香菱就忘了自己的身份,以平起平坐的姿态,谈诗写诗

这就像演员演戏,一个好演员,既要会入戏,也要懂得出戏。入戏时,完全忘我,只有戏中角色的身份,没有现实中的身份。但是,走出镜头,就要迅速抽离,回归现实身份。

香菱的问题,就是做不到转换自如,她把写诗时的心理状态,带到了现实生活中。所以,当薛家筹备迎娶夏金桂时,她想到的不是多了一个管自己的主子,她想到的却是“又添一个作诗的人了”,所以“巴不得早些过来”。

这是一种非常危险的心理状态,沉浸在学诗写诗中的香菱,对从未谋面的夏金桂做了主观预设:她“在家里也读书写字”,必是个和林姑娘一样可以平起平坐共同谈诗的人。

所以,当宝玉提醒她“倒替你耽心虑后”时,她反而生气了:“这是什么话!素日咱们都是厮抬厮敬的,今日忽然提起这些事来,是什么意思?怪不得人人都说你是个亲近不得的人。

厮抬厮敬”,就是互抬互敬。自从香菱学诗以来,与宝玉有了更多的接触。平时宝玉没有在香菱面前拿主子的架子,香菱便以为大家都是“读书写字”之人,才会有这样的相处方式,没有主仆的界限。“怪不得人人都说你是个亲近不得的人。”她以为只有宝玉是特例,其他人不会像宝玉这样,一亲近就“忽然提起这些事来”。

这些事”是什么事?就是世俗中的人情世故。学了诗的香菱以为,她进了“读书写字”的圈子,从此便不需要和“读书写字”的人以世俗身份相处

正是带着这样的认知,她迎来了夏金桂。

在夏金桂的试探中,香菱大谈学问,忘了忌讳。

夏金桂的到来,是薛家的灾难。薛家虽然是皇商身份,却也是诗书之家,为人处事都有底线。夏金桂却是个没有底线的人,她不仅内心狠毒如王熙凤,而且外表泼辣如赵姨娘,里子面子都不要。

夏金桂嫁到薛家不久,就想要立威。从挟制薛蟠,到欺压薛姨妈,还想“将至薛宝钗”。到了这个地步,香菱还是沉浸在自己的诗歌世界里,对夏金桂毫无防备之心。

在准备收拾香菱之前,夏金桂对香菱进行了一番试探。为什么要试探?很简单,因为夏金桂在要欺压宝钗时受挫,“宝钗久察其不轨之心,每随机应变,暗以言语弹压其志。金桂知其不可犯,每欲寻隙,又无隙可乘,只得曲意附就。

宝钗是读过书的,所以懂得“随机应变,暗以言语弹压其志”,让夏金桂不敢侵犯。香菱也是读过书的,会不会和宝钗一样棘手难犯?

于是,她需要通过试探来了解香菱可不可犯。

这一试探,香菱的傻白之性暴露无疑,既不懂察言观色,又在夏金桂面前夸宝钗,更是犯了夏金桂严令禁止的忌讳。

先是金桂“问香菱家乡父母”,香菱当然实话实说,“皆答忘记”,但夏金桂不信,“金桂便不悦,说有意欺瞒了她”。已经表现出“不悦”了,香菱就该谨慎了,不能随心所欲地想到什么说什么。

但香菱没有这个意识,或许她根本就没看出夏金桂的“不悦”,所以才会应答时说得太多。

言多必失,祸从口出,这是很多人都懂的道理,但香菱不懂。当夏金桂问到香菱这个名字时,香菱不但把宝钗夸了一番,还在夏金桂面前卖弄了一番学问。

当然,香菱没有卖弄之意,但在夏金桂听来,就是卖弄了。她不但听到了卖弄,还听到了香菱站队宝钗:“我们姑娘的学问,连我们姨老爷时常还夸呢。”

不但如此,香菱还在说得兴起时,忘了夏金桂的忌讳,在夏金桂的诱导下,犯了忌,“桂花”二字冲口而出。

至此,夏金桂通过试探得出了结论:这是个挖个坑就会往下跳的傻姑娘。

正是因为有了这次试探,才有了后面的设计陷害。

如果香菱在这次试探中保持了警惕,嗅到了危险的气味,谨言慎行,让夏金桂意识到她没那么容易上当,那么后面的陷害也就不存在了。

同样是读书写诗,这就是宝钗与香菱的区别。宝钗在读书写诗中增长了智慧,让夏金桂“无隙可乘”,香菱却在读书写诗中变得更加傻白,给了夏金桂寻隙陷害的机会

读书写诗而不长智,导致了香菱不懂自救。

在香菱提出要学诗之时,宝钗为什么要求她先去园子里拜会,并说她“得陇望蜀”?因为,在宝钗看来,学会人情世故,懂得应对生活中的变故比写诗重要得多。所以,应该先全礼节再说。

写诗固然能怡情养性,但脱离现实的诗词创作,对于增长智慧毫无帮助。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林黛玉,诗写得那么好,但她却毫无生活智慧。“智”这个字,上知下日,意思就是要一日一日地求知,才能形成智慧。这个“知”,是广义的知识,不仅仅指书本知识,还包括生活经验和教训。

有人说,香菱遇到了夏金桂这样的恶人,横竖都会被迫害,躲都躲不掉。

这是个错误的认知,她其实完全可以躲掉,历史上有一个成功的例子。

西汉时期,汉成帝的后宫有一个姓班的才女,被封为婕妤。这个班婕妤不但有才,而且为人贤德,很受太后的喜爱。

是不是和香菱有相似之处?香菱也受薛姨妈喜爱,虽然是买来的来历不明的人,但薛姨妈也不肯委屈了她,在薛蟠未娶妻之前,就摆酒正式封香菱为妾。这种做法是很少见的,在娶妻之前由母亲作主纳妾,而且广而告之,这个妾的身份极高。

看看秋桐,没有仪式,还是在贾琏婚后才纳的妾,但仅仅因为她是贾赦所赐,就不把王熙凤放在眼里。

所以,香菱不同于普通的妾,这也是夏金桂不敢直接对她下手需要设计陷害的原因。

再说班婕妤,因为汉成帝后来宠幸赵飞燕姐妹,而且这对姐妹心狠手辣,班婕妤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危险,于是自请到太后身边服侍太后,离开汉成帝。

这样做,不但可以让赵飞燕姐妹不再以她为敌,而且能得到太后的庇护。从此,她就在太后身边专心读书著书,成为了一代才女。

如果香菱在夏金桂试探她时也能预感到危险逼近,她也可以向薛姨妈提出服侍宝钗,离开夏金桂的视线,在宝钗的庇护下继续读书写诗。

这是完全有可能实现的,因为香菱最终就是成为了宝钗的身边人,“香菱早已跑到薛姨妈跟前痛哭哀求,只不愿出去,情愿跟着姑娘”。

只不过,此时的香菱已经身心俱伤,是被形势所迫才选择服侍宝钗。如果她早早地主动选择,就不会伤得这样深了,自然也不会因“气怒伤感,内外折挫不堪”而患上“干血之症”,一命呜呼。

这就是香菱之死带给我们的教训:人生在世,有机会实现梦想固然好,但相比之下,增长生活智慧更重要。对于夏金桂这样的恶人,我们往往无力制服,我们能做的就是及时识别其恶,从而防恶、避恶,避其锋芒,远离伤害。

感觉到危险逼近,及时抽身隐退,即俗话所说的惹不起躲得起,这就是生活智慧

这种智慧,香菱所学的诗没有教会她,她的老师黛玉也没有教会她,宝钗的“得陇望蜀”没有点醒她,她便成为了夏金桂的第一个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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