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文亦史《战国策》
安徽 蒋新
通常人们把先秦散文分为历史散文和诸子散文两大类。历史散文有《尚书》《左传》《国语》《战国策》,其中《战国策》被认为是文学成就相当高的。但《战国策》的性质从它问世起,似乎就有分歧。那么多的别名就是证明。既叫《国策》。又叫《短长》;既《国事》,又叫《事语》。字面不同,所指当然也就有差异。即使按照刘向的理解,此书是“战国时游士辅所用之国,为之策谋”,将它定名为《战国策》,也未必就一定是史书,何尝不可以理解为子书?它不像《左传》那样比较纯粹地记载历史,也不像《国语》那样以记言来记史,只是它附带记录了一些历史事实,《汉书艺文志》便最先将它与《史记》并列,归入《春秋》类,也就是史书一类。后人大多沿袭这一分类。南宋晁公武的《郡斋读书志》卷十一有感于《战国策》纪事“不皆实录,难尽信”,认为它“出于学纵横者所著”,所以将它归入子部纵横家之列,并且得到了马端临《文献通考》的认同。可见,《战国策》是史书还是子书,古来就有争议。
从内容上来看,《战国策》已经表现出远离《左传》《国语》等史书而靠近《庄子》《孟子》等子书的倾向。作为史书,最重要的是真实可靠地记载历史事件,在此前提下才可以谈其他技巧。而《战国策》的重点既不在于历史事件,真实性又大可怀疑。它的重点在于记载那些纵横家的活动,也就是战国游士之策谋,其性质应该与1973年长沙马王堆出土的《战国纵横家书》相似,它的可信度较低,史学价值有限。有人指出,在《魏策》唐且与秦王有关天子之怒与布衣之怒的著名较量中,唐且“挺剑而起”的举动,就不符合史实。失真的还不仅是“秦兵不出函谷关十五年,诸侯二十九年不相攻”这种细节上的信口开合,在许多重要问题上,也是真伪参半。那么多的寓言和故事,已经大大超出一般史书中的比重,使得它不像史书,反而接近诸子散文。近人胡怀琛甚至说:“《战国策》原为史类之一书,由今观之,吾人可云,其书大半是小说。”我们今天读起来,那么轻松畅快,趣味盎然,也可以印证它不是严肃的史书。
从写法上来看,史书的基本笔法是记实,而《战国策》最常用的手法是夸饰。章学诚说“其辞敷张而扬厉,变其本而加其恢奇焉”(《文史通义诗教上》),也就是改变本来的真实面目以便耸人听闻。如苏秦游说齐宣王,称“齐地方二千里,带甲数十万,粟如丘山,齐车之良,五家之兵,疾如锥矢,战如雷电,解如风雨”,称“临淄之途,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帷成幕,挥汗成雨。家高而富,志高而扬”,张仪为秦破纵连法,称秦国“虎贲之士百余万,车千乘,骑万匹,粟如丘山”,措辞用语都很相似,夸夸其谈,逞一时之快意,充分凸显语言的巨大力量。即使记载那些娓妮道来的寓言教事,其处理方式也与一般史书不同。入选中学教材的《触龙说赵大后》、《邹忌讽齐王纳谏》就是典型的例子。前者的核心是触龙说服赵大后派长安君去齐国作人质这一事件。后者的核心是邹忌说服齐威王纳谏这一事件。按照史书的写法,只要将两者的道理概括地说清楚就行了。而《战国策》则不惜笔墨,从很远处的闲话说起,说了将近一半或者大半的闲话,然后才转到正题。这种以很大的篇幅写中心事件外围的`陪衬,以较少的篇幅写中心事件的写法,如果以史书的标准来衡量,可以说是本末倒置,但这恰恰体现出《战国策》由历史向文学的大幅度倾斜。
史书的文学性目的是为史书锦上添花,不管文学性多强。也不应该改变史书的历史性质。如《史记》尽管被称为“无韵之《离骚》”,但它仍然是“史家之绝唱”。《战国策》的文学性虽然尚不足以使它成为纯粹的文学作品,却足以使它远离历史,使它介于史书与子书之间,更接近于子书。与先秦其他子书不同的是,其他子书基本上是以人相称,一子一书,而《战国策》出于众多游士或纵横家之手,表现众多纵横家的计谋策略,实际上是《战国纵横家书》之类的“诸子之书”。如果刘向当初将它定名为《战国纵横家书》,那么它的子书性质也就无可争议的。这或许就是名不正之过吧?
选自《学语文》2000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