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不知处‖文/刘简兮

云深不知处

很多事情没有原因，说不上为什么，就像天是蓝的树是绿的，就像思念写在夏夜晚风里面，就像你突然爱上一个人。

1.

十八岁的时候，陆云深考上西安的大学。

那是他第一次出远门，父母没有陪同，他自己一个人大包小包的拿了一堆，跌跌撞撞地走下火车。

车站前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很多大妈举着牌子到处拉人，出租车司机也不落其后，拿过陆云深的一个包裹就要往车里走。

他来得时候在QQ群里听学长学姐说，出了站口直接去找大学的牌子，随后坐大巴车直接回学校，千万不要坐出租车。

会坑死人的。

所以当他听见出租车司机的报价后，不禁感叹老话说得真是有道理。

他连忙从司机手里抢过来自己的行李，去找自己大学的牌子。

也亏了190的身高，居高临下，很快找到了举着牌子的学姐。

他连忙跑过去，正好赶上最后一个座位。

本来他还想着坐在车上看看西安的景物，但坐了几个小时的火车实在太累了，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好像过了不是太久，车忽地一顿，他从梦中醒来，偏过头往窗外看，已在学校门口。

他下车去拿了行李，跟从指引找到自己的学生会。

桌子上趴着一个女生，穿着红色的志愿者马甲，栗色的头发，轻轻地打着小呼噜，他暗暗好笑，放下手中的东西，敲了敲桌面，笑着说：“你好，我来报到。”

夏初看见陆云深的第一眼，心头浮现的第一感觉就是：“哇，好高哇！”

秋老虎肆虐，下午的阳光尤其毒辣，因此她所在的帐篷调得很低。

也正因为如此，她看见陆云深的第一眼，其实只看见了陆云深的半张脸。

薄薄的嘴唇，挺翘的鼻梁，许是一路过来有些劳累，鼻头上微微有些汗珠凝结。

若不是签到栏上明明白白地写着：陆云深，男。她几乎都要凭着半张脸认为，他就是个女孩子了。

陆云深俯下身签到，夏初看见了他的全貌。

她只看见陆云深的一双眼睛，就推翻了自己脑中所有的初始印象。

后来夏初对陆云深说，她几乎忘了所有第一次看见陆云深的场景，却唯独记得一双鹿一般的眼睛。

他签完到，夏初站起身来说：“同学，你来的比较早，老师们还没有上班，我先帮你找到你们班的辅导员，拿上宿舍钥匙，把行李放宿舍好吗？”

陆云深点点头。

夏初从旁边的帐篷里拉了一个人帮她值班，她带着陆云深往学校走去，她一路上向他介绍学校的图书馆，餐厅，教学楼，体育馆。

带着他去辅导员办公室拿到钥匙，带他回宿舍，帮他归置东西，随后带他去办饭卡，办电话卡，带他做完一切准备工作。

临走的时候，夏初让陆云深存她一个电话，如果明天正式报到时有什么不懂的，可以给她打电话。

陆云深掏出手机，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把她的电话存到手机里，最后填写联系人姓名时，他才想起来还没有问眼前女孩的名字。

他看着夏初的眼睛，轻声问道：“你好，请问你叫？”

夏初“啊”了一声，有些失望，明明自己的胸牌上就写着名字呀。

但她旋即回过神，落落大方地伸出手说：“你好，我是夏初。夏天的夏，初见的初。”

他愣了一下，随即像电视里那样，握住面前女生的指尖。

“你好，陆云深。”

微风从窗口的罅隙偷跑进来，肆意玩弄少女的头发，阳光不甘其后，少男少女的半张脸都染上了金黄。

那年那月那天，十八岁的陆云深遇见二十一岁的夏初。

2.

第二天晚上班会，陆云深百无聊赖地坐在最后一排，看着手机上的电子小说。

他向来不喜欢这种场合，周围坐满了不认识的人，叽叽喳喳的，让他觉得自己像一艘漂流在夜色海洋中的孤舟。

这种孤独感每隔几年就来一次，每次都让他难受至极。

直到夏初跟在辅导员后面走进来，他才找到了自己的灯塔。

她没有再穿昨天的红色志愿者马甲，上身一件白色短袖，下身一条热裤，在配着她的栗色短发，真的是又简练又漂亮。

辅导员介绍说：“这是我们班的班助，你们大三的学姐。”说完辅导员看了一眼夏初，笑了一下说：“我就不越俎代庖了，让你们学姐自己介绍一下吧！”

夏初走到台上，看着教室的众人，一只手轻轻挥了挥说：“大家好，我叫夏初，请多多指教。”

掌声雷动中，他想起昨天在宿舍，她也是这样款款大方，向自己伸出手，说：“你好，我叫夏初。”

辅导员暂时指定了几位班干部，便借口有事走了，留下夏初一个人简单通知一下军训注意事件。

夏初在班里四下走动，好多人都去与她攀谈。陆云深好几次想起身前去，哪怕说不上话，打个招呼也好，但却一直欲言又止。

他一直就是这样的人，有点轻微的社交恐惧症，不善与人交谈。

他低下头叹了口气，正想放弃上前的打算，却不想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他抬起头，正好撞上夏初似笑非笑的眼睛。

“喂，还记得我吗？陆云深！”

他怎么会不记得她，她向他介绍学校 带他去找辅导员拿钥匙，帮他归置东西；他记得她的红色马甲，记得她的栗色短发，记得她轻轻打着的小呼噜……

他点了点头。

夏初在他面前坐下，双手叉腰，看着他说：“那你为什么不跟我打招呼？你害怕我？还是你害怕什么？”

他害怕什么，怕她不记得自己，怕她只是依稀记得自己，怕她不理自己……

她在他面前摇了摇手，“喂，你在想什么？”

他有点生气，明明她知道自己的名字，却一口一个喂叫自己。

他带着点怒意说：“我不叫喂，我叫陆云深。”

“哟，还生气了。好了好了，你看你这么高的个子，怎么像个小弟弟一样。”她眼睛一亮，像是想到什么，惊喜地说：“那我叫你陆弟弟吧。”

陆云深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正想跟她理论，她却已经站起身来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我走了，陆弟弟。”

晚上回到宿舍，舍友问他是不是认识夏初，他说只是有过几面之缘。

“那人家怎么跟你这么熟？”

“我也不知道呀。”

那时候的他，不太知道感情这回事，总是从一厢情愿开始，到生离死别结束。

只不过这条路，有人易如反掌，有人难如登天。

3.

军训结束后，社团招新，学校中马路人山人海。

陆云深挤在人堆里，左瞧右看，他不知道该报什么社团。他喜欢文字，专业又是汉语言文学，按理说应该去报一个文学社。

但是文学社被人海淹没，他就绝了这份心思。

正在这时，他听到有人喊：“陆弟弟，这边这边。”

他转头看去，夏初正在使劲向他招手。

他摇了摇头，向她走过去。

走近才发现，夏初手里抓着一沓招新传单，上面印着广播站招新等等。

陆云深很疑惑，她难道是广播站的，看她站的位置，差不多应该是个中层？

他还没发问，夏初把一支笔塞到他手里，然后把桌上的登记表推过来，简单又不容置疑地说：“写。”

什么意思？陆云深瞪大眼睛。

“你看我干什么，快点登记，”夏初催促他，“我们这边是新校区，刚搬过来没两年，特别缺人，尤其是男生。”

“我没说要参加广播站，再说就我一个人……”他话还没说完，便看见夏初怒视着他。

“一个人怕什么，进来姐姐罩着你。”

他没了任何可推脱的借口，报名了广播站。

从此后的每天晚上，夏初带着他们一起去体育场练声，按陆云深私下里的想法，简直像狼嚎。

某一天练完声后，夏初让陆云深送她回宿舍，快到的时候，夏初突然站住脚，盈盈转身，抬起头，满脸希冀地问他。

“陆弟弟，我喜欢你，你喜不喜欢我？”

他脑袋哄得一声，觉得身体里像有一颗西红柿被挤爆，红色的汁液随着他的血管攀爬上他的脸颊，心里有种既热切又难以置信的感觉。

他喜不喜欢她呢？

他当然喜欢她了。

他喜欢她既热烈又毫不做作，他喜欢她把笔塞在自己手里不容置疑地让他填表，他喜欢她站在晚风中，满脸希望地问自己喜不喜欢她……

可她为什么会喜欢自己呢？

他不知道。

很久之后他才明白，世界上很多事情没有原因，说不上为什么，就像天是蓝的树是绿的，就像思念写在夏夜晚风里面，就像你突然爱上一个人。

4.

时间白云苍狗，冬雪覆盖了秋日的落叶，转瞬又被春日的阳光侵蚀。

明媚的阳光中，夏初收到了重庆大学的研究生拟录取通知。

她衣服也没换，妆也没化，“噔噔”地下了楼，想在第一时间亲口告诉陆云深。

见到陆云深的那一刹那，她一下跳到陆云深的怀里，趴在他耳边大声说：“我考上了。”

周末的校园人来人往，但大家基本见怪不怪，除了有几个女生指着他们窃窃私语。

陆云深一边用双手轻轻托住她的腿，防止她掉下去，一边点头说：“我知道了，你快回去换衣服，我们去庆祝一下。”

夏初亲了陆云深一口，旋即从陆云深身上跳下来，一边挥着手，一边往宿舍跑去。

陆云深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整了整自己的衣服，去女生宿舍楼下面等她。

他很早就有心理准备，哪怕他再爱他，她再爱他，时间面前总是无力抗拒。

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大二那年暑假，陆云深在西安一家公司实习。夏初借口在这边找工作，也没有回家。

实习与工作间隙，他们一起约着在西安城里闲逛。

找几家躲在巷子深处的糕点店，买上几斤上好的糖粘。

或者晚上手牵手一起去街上轧马路，只不过每次都去了附近的夜市，她每次都喝多，他每次都背她回来。

路色遥遥，岁月迢迢，他十分肯定他爱她。

暑假转眼即逝，夏初临走的前一天，他与她一如既往地在学校外面轧马路。

突然她站定，转过身把头埋在他身上，轻轻在他心口画了一个圈。

“我要在你这里留下一个咒语，永远印在你的灵魂里，以后无论我在哪里，你都要记得你爱我。”

路灯从远处一盏盏亮起，驱散了他们身边的黑暗，像是在为他们告别。

昏暗的灯光下，她听见他说：“我明白。”

“我爱你！”

5.

又过了几个月的国庆，他一个人买了票去重庆。这么长时间，他很多次从她口中听说重庆，听她说流淌的长江，穿楼而过的轻轨，绵软的汤圆，热烈的火锅……

他想看看她在的重庆到底什么模样。

他下了飞机，首先是一股热浪袭来，可是到出站口看见夏初那一刻，他热意顿消。

她亭亭站在那里向他挥手，像是驱散了重庆十月的炎热。

国庆假期，到处都是人山人海，一个长江索道的队伍排了两个小时，依旧没有前进几步。

最后他们放弃了坐缆车，手牵手去江边轧马路。

假期最后一天，夏初带他一起去与她的朋友们吃火锅，她的朋友夸他们十分般配，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可付账时却出了纰漏，陆云深去前台付账，账单出来他吃了一惊。

他不是付不起，只是如果付完钱以后，可能就不够回去的车票了。

难道付完钱再让夏初帮忙？

他正在账台面前纠结，夏初的一个同学正好去洗手间路过，看到了他进退两难的面孔。

起初他并没有在意，但是夏初却马上过来，帮他付了账。

他转过头，发现夏初的朋友站在身后，他内心的羞惭像是火山迸发的岩浆，顺着血管流上脸颊，整张脸又红又烫。

夏初没发现他的异样，自顾自跟朋友说：“我们家陆弟弟现在可能有点囊中羞涩，但是这不是一个普通大学生的日常嘛。”

他耳朵嗡嗡响，不知道夏初说了什么，只知道她朋友偶尔看向他的目光，像一把把闪着寒光的锋利绵针，轻而易举地戳碎了他的自尊心。

等她朋友走后，夏初才看见他脸色不对，她一下想明白了原由，走过去抱住他的胳膊，安慰他说：“不要放在心上，我没有怪你的。”

他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可怎么会不放在心上呢？

那天晚上他躺在酒店床上，思考了一个逃避很久的问题。

她那么好，爱上他到底值不值得？

离开重庆的前一天晚上，夏初在酒店帮他收拾东西，一边忙忙碌碌，一边嘱咐他回去路上注意安全等等。

他看着她的身影，走过去抱住她，头埋在她的发间，良久后说了一句。

“夏初，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好不好？”

夏初手里还叠着一件衣服，闻言停下手中的动作，轻轻问：“为什么？”

他在她耳边轻轻说：“你等等我。”

她转过身，推开她，仰起头看着他说：“等什么？等你说服自己，等你功成名就？不就是三百多块钱，值得这样吗？”

她说着说着就哭了，哭着哭着甩了他一巴掌，声嘶力竭地说：“陆云深，我们这么多年，你一点不了解我。”

她摔门而去。

他想追出去，却又停下。

他不知道自己追上她后该说什么，爱情？金钱？自尊？

都不是的。

他只是想自己准备好再去爱她。

她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舍得让她陪着自己受罪。

可世上有些东西就是在你猝不及防的时候得到，等你满副武装，却可能永远失去。

只可惜，他那时不懂。

那一年十月份，研究生报名时候，他放弃重庆，留在了西安。

6.

研二的时候，陆云深写的剧本获了奖，拿到三万块奖金的第一时间，他买了一张去重庆的机票。

他曾经把自己最重要的人孤零零地一个人丢在那个城市。

他觉得自己应该准备好了。

他想找她回来。

下了飞机，他打车去了她的学校。

无所谓被宰被坑，他只想快点到她身边。

窗外雨丝如幕，淅淅沥沥地敲打在汽车上面，像是一下下紧密的鼓点。

他的手握紧又放开，他很紧张。

他这么久没见她，不知道她怎么样，他只是从她的朋友那边零星听到她的消息。

她发表了两篇论文，研究生毕了业，考了本校的博士。

至于是不是有了新的男朋友，他不是很在乎，他只想看她好不好。

很长时间以后，出租车停到她学校的门口，他正想打开车门下车，却发现外面夏初赫然挽着一个男生的胳膊。

饶是他有心理准备，可在这一刻，也被残酷的现实一下击得粉碎。

他看着她挽着那个男生的胳膊进了学校，男生打着伞，她依偎着那个男生。

多年前，她也是那么小巧玲珑地依偎着自己。

他合上车门，司机转向的那一刹那，他强忍着伤心，安慰自己她很好。

但你看外面雨幕中的一辆辆车，它们是不是都在哭。

他一个人留在这座城市里一个月，他一个人去了洪崖洞，

一个人去了磁器口，

一个人吃了醪糟汤圆，

一个人坐了长江索道。

一个人去吃了热烈的火锅。

他想知道，她如何在这边生活。

他在当初那家火锅店吃了火锅，菜几乎跟当年一样，吃完去结了账，不多，361块钱而已，他完全付得起。

吃完火锅，他去了索道，他在缆车上往下看，长江亘古不停，他想起很久以前他与她在这边排队等候。

那时候他与她还在一起，他握着她的手，她抱着他的胳膊。

江畔何年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他想着想着，突然就落下了泪。

原来他留在这座城市这么久，不只是为了想体验她的生活，他只是不想承认一个事实。

他终于彻彻底底地失去了她。

回到学校以后，他依旧伤心，不能自己，直到导师跟他长谈了很久，又把他拉入自己的项目组，他才从痛苦的深渊中走出来。

他收拾好自己的心情，投入到导师的项目中，没日没夜的看书写论文。

导师很满意，因此他研究生毕业以后，推荐他去东京大学读博士。

他前后考虑了很久，其实他想去重庆挽回她，但是听她朋友说，她感情很稳定，可能过两年就会谈婚论嫁。

思前想后，他终于下定决心启程去日本。

博士又是三年，他已经28岁，父母开始着急他的人生大事，他一直说学业繁忙婉拒。

父母却不依他，给他下了最后通牒，最迟三十岁，必须结婚。

他一边推脱，一边叹气，其实他也看着身边同学一个个都结婚生子，自己也有点着急。

可有什么办法呢？

他还是忘不了她。

三十岁那年，父母在一次紧逼，就在他快缴械投降的时候，自己的至交好友却告诉他。

夏初在结婚之前分手了。

他心里一惊，转瞬一喜，找朋友要来夏初的联系方式。

他拨过去，很久以后那边传来一声熟悉却又陌生的声音。

“喂，你好，我是夏初，请问……”

他紧紧握住手里的电话，颤抖着声音说：“你好，我是陆云深。”

那边没有声音，他依然紧握着电话。

他没有理会对方的沉默，他听着那边传来的熟悉呼吸声，说：“夏初，我还爱你。”

好像过了很久，好像窗外的樱花树上的樱花逐渐掉落时，电话那头才传来声音，说：“我明白。”

“我爱你！”

那天他们说了很久很久，从大一签到，说到大二广播站，说到夏初考上研究生，说到陆云深去看她……

说到陆云深鹿一般的眼睛，说到夏初栗色的短发，说到她一下跳到他的身上，说到她们一起去排队去坐缆车……

说到最后，陆云深看着窗外的繁星，坚定地说：“夏初，等我回国，我们约个地方见面，我想你了。”

电话那头，夏初带着哭腔回应道：“那就大学校门口好不好？”

那年冬天，陆云深回国，长安下了一半雪。

夏初与陆云深在大学门口相见。

恰逢新雪初霁，寒风一反常态，温柔地吹起夏初的栗色短发，阳光也不忍打扰两人的重逢，悄悄绕开两人去拥抱地上的白雪。

他看着她。

她看着他。

他看着她笑，

她看着他哭。

他主动走上前，轻轻把眼前的姑娘拥入怀，在她耳边温柔地说：“你好，陆云深。”

她哭着推开他，伸出手回答：“你好，我叫夏初，夏天的夏，初见的初。”

好像时间从此刻开始后退，退到很多年前阳光微斜的午后。

那年那月那天，二十一岁的夏初第一次遇见十八岁的陆云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