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 ‖ 回忆故乡
何跃刚 /文
离开故乡许多年了,无论我走到哪里,也无论我处于事业的顶峰,还是跌入人生的低谷,故乡的影子都令我魂牵梦萦,让我时时想起难以忘怀。
回忆故乡是悠长的——
六十年前,我生长于靠长江边的川东门户——四川省巫山县,群山环抱,林木苍翠,清澈见底的大宁河在城东静静流淌,似一条绿色的缎带,在巫峡口与奔腾不息的长江交汇,一起奔向大海。
记得小时候,县城的四周有东门、西门、北门和南门。经过岁月的风雨,有的城门尚存,有的则不见踪迹。倒是人们为了表明县城四个不同方位,时常说起东门西门、北门坡和南门坎。在县城的西头有两座古桥,是用上好的青石砌成。头道桥的涵洞有二十多米高。因为从城里往西走,要经过这两座桥,人们便将它们分别取名为“一道桥”“二道桥”。桥下是从山上流下的山泉水。那时,溪水潺潺,常流不息。记得母亲一到周末就领着年少的我,背上竹背篓去二道桥的溪沟洗衣服。到了冬季溪水小了,就去退水后的长江宽阔的河滩上洗。洗净后的衣被直接晾晒在河滩上,经河风一吹、阳光一晒一会就干了。
在城的东西两头各有一处古井,取名“东井”和“西井”。我家离“西井”很近。一年四季,从北门坡上流下的泉水源源不断地汇集在人工砌成的水井里。那时没有自来水龙头,人们就用简易的铁管当出水口,要关水就用木棍和苞米棒子把出水口塞住。和城内的许多居民一样,我们几弟兄每天轮流用扁担和水桶去挑水,直到把家里的水缸盛满。
我们一家曾住在一座古老的城隍庙内,家里的卧室、厨房都是因陋就简改建而成。门前有一条排水沟,左侧有好几步宽大的石梯通往母亲单位的大院坝。城隍庙临街而建,两扇大门高约两丈,宽约一丈五,足有十公分厚。厚重的门在转动时发出嘎吱、嘎吱的闷响。一个小孩想开、关门,如果没有大人的帮助是难以完成的。庙的大门两边各立有一座雕刻精美的石狮子,屋内还有唱戏用的戏台。院内四棵高大的黄葛树,郁郁葱葱,足可遮天蔽日。夏天,院内一点也不感到炎热。冬季,黄葛树落叶缤纷,一些鸟窝稀稀落落地搭在光秃秃的枝桠间。可能是寒冷寂寥的缘故,古庙给人以破落萧瑟之感。
那时候,钟表还不普及,谁要有一块手(怀)表或家里有一个闹钟,那简直就是稀罕之物!城里的百姓要知道时间早晚,就靠县城后面北门坡上的那口古钟。那是人工用铁锤敲响的古钟声。大人上班,小孩上学,商贩开门营业都是听钟点。那钟声总是按时敲响,敲钟人每隔一小时就“当当当当——”,提示人们时间又过去了一个钟点,然后按当时的时间,是几点就有间隔地敲响几下。
我上小学后,听老师讲,家乡有“巫山十二峰”,是由不同的景点组成。那时根本就没有“风景名胜”“旅游”这些概念,也就没把这些放在心上。那时,闻名于世的秀美“小三峡”也没开发。倒是对岸江东紧靠长江岸边高耸于山顶之上的古庙文峰观,我和同学去过两次。我们乘木渡船过大宁河走山中崎岖小路,费了好大劲,才爬上山顶。但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番破败的景象:古庙已成残墙断壁,屋内的石梯和水池长满了青苔和杂草。
回忆故乡是温馨的——
在家我排行最小,父母靠他们微薄的工资收入维持着一大家人的生计。我在黄奶奶家长大。冬天由于天冷,黄奶奶很早就用蜂窝煤生好火炉,把我安坐在火炉旁取暖,并给我烤红苕洋芋吃。
1965年夏季,我该上小学了。8月底的一天,我在母亲的带领下,到离家不远的南峰小学报名。记得一位姓毛的老师,叫我口数1到100。我虽数得不算顺畅,但也勉强通过报名“考试”。我的班主任姓孙,叫孙宗仁,四川忠县人。虽然他的面相有些疤痕,但他却是一个很称职的老师。我的记忆中,他是县城里为数不多有怀表的老师之一。我常看见他从内衣口袋里拿出那块带着金色链子和表盖的怀表看时间。我上小学后,算术成绩一直不好。孙老师就在星期天把我叫到学校,在两幢教学楼之间的庄稼地里,耐心讲解。他边讲边拿着棍儿在地里比划,为我补习算术题。
小学时,听得最多的就是与偷村集体辣椒的地主英勇搏斗的少年英雄刘文学的故事。当时有一首歌中唱道:“刘文学呀,刘文学,你是我们的好榜样。我们做毛主席的好孩子,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还经常传唱的有那首流传至今的《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文革”时期,买主副食品都是凭票供应。一个月粮食供应,居民是25斤,中学生是32斤。平时我们一家人,虽然很少吃上一顿肉,但父母总是把所能买到的好东西留着给我们吃。那时,母亲在粮站管县城上下户口口粮和兑换粮票,到某个单位买点东西,还能给“面子”,开到一些“后门”。平时,父母总是尽可能让我们穿得体面一些。几个哥哥不能穿的衣服,就留给我穿。他们正在穿的比较好的衣服,我个子长高了能穿的有时我也穿着“绷面子”。
父母要求我们从小自立自强,勤俭持家。我们几个兄弟姊妹,几乎每人都要干几年的家务活,做饭、洗衣、挑水、做蜂窝煤,什么都干。大点的干几年后工作了,小的接着干。记得我上高中的那年,把我带大的黄奶奶家的一个猪圈空着。父母便买来一头小猪,弄到圈里来喂养。平时我放学回家,就把买来的红薯叶子用刀剁成一截一截的,然后和着潲水、米糠一起煮来喂小猪。快过年时,小猪长成了近300斤的大肥猪。把它宰杀后,也有200多斤肉。一家人吃着自己喂养的新鲜猪肉,欢欢喜喜过了一个春节。剩下的肉,母亲又把它做成腊肉,让我们一家人吃了好久。
家乡的夏天十分炎热,那时没空调电扇可用。晚上热得不行,哥几个就把凉板和竹席搬到院子里的坝坝上去睡。睡之前,就把铺下面洒一些凉水降温。半夜气温下降,微风一吹,使人感到难得的清凉。夜里隐约感到有人给我们盖薄被单,睁开眼一看,原来是母亲。于是,几兄弟又在温暖中沉沉睡去,直到天明。
我在乡下插队一年多,得到了村民们多方面的关心和帮助。我们同去的三个知青都是同学。我一人常在生产队里接受“再教育”。生产队长看我态度端正,就安排我为大伙开柴油机打谷子。生产队的书记姓章,他有四个兄弟,他的两个小兄弟晚上常来我这里住,给我作伴。章书记常常告诫我,做人要“三稳”:身稳,手稳和口稳。
回忆故乡是快乐的——
上小学四年级时,我和许多孩子一样喜欢玩“地嘟嘟”(陀螺),并自己学做“地嘟嘟”,做好后就找来一根二尺长的竹棍,在棍的一端系上麻绳用来抽“地嘟嘟”。在住家的院子里,“地嘟嘟”被抽转得可欢了!一次由于抽的时间太长,用力过猛,我执棍的右手都肿了好久。
由于读书的大好时光是在混乱中度过,所以没了学习上的压力,也无考试的烦恼。从初中到高中,几乎是不务正业。上学期间,我读到的唯一一部长篇小说是旧版的《青春之歌》,那是二哥找人家私下借来的。更多的时间是被安排去乡下搞“社会调查”,和贫下中农一起吃“忆苦饭”,参加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跟风演出。那几年我们先后去曲尺公社和到大昌、福田等地搞社会调查。在福田时,我和超同学一起漫步乡村小路畅谈未来。虽然那时我们没读多少书,但两个年轻人也不乏自己的人生理想。和许多人一样,我们对未来抱有美好的憧憬和期待!
当时流行的“八个样板戏”选段人们耳熟能详,几乎张口便能唱。在学校演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第四场,我扮参谋长少剑波一角,“北风吹,林涛吼……”的京剧选段,至今还记得。此外,学校宣传队还经常参加县里组织的文艺汇演。
除了样板戏,晚上电影院都有电影看。但放的影片不是《南征北战》《奇袭》等战争片,就是朝鲜和阿尔巴尼亚等国的进口片,比如《买花姑娘》《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等。尤其是《买花姑娘》中“小小姑娘,清早起床,提着花蓝上市场,穿过大街,走进小巷,卖花卖花声声长……”的插曲几乎成了人人都会唱的流行歌曲。电影《闪闪的红星》中“红星闪闪放光彩,红星闪闪把路开”的主题曲更是风靡一时。电影演员祝新运扮演的潘冬子的形象至今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那时最时兴的还有体育运动,比如打篮球、乒乓球等。只要天晴,每到晚上,人民广场的篮球场一定灯火通明,球场边的石凳上一定人山人海在观看篮球比赛。受此影响,我用周末去挑河沙石子挣的零花钱,买了一块横握的乒乓球拍。早上我背上书包上学,也不忘记把球拍装进书包里。下午放学,就和同学在校园内打乒乓球,直到汗流浃背,痛快淋漓后才回家。
改革开放的1978年,我从插队的农村应征入伍,去了北方的军营。随后,入党提干。
回忆故乡是甜美的——
在故乡生活的十八年,与山水相依,与亲人同学相伴。我的祖籍在长江上游万县市。这样父母和哥姐们经常要坐长江上取名“东方红”系列的轮船回老家或因工作出差去外地。我从小就经常去长江边的码头迎送亲人。他们返回时,只要不上课,我就经过吴家中药铺到县港务站看轮船消息,很早就去码头等候,或玩水,或看码头忙着打渔、搬运货物的人们。船快靠岸时,就上趸船迎接亲人的归来。
离开故乡的四十年多年里,我回家的次数渐渐少了。我把自己的家安在了重庆。最近几年,因为陪护年迈的母亲,回家的次数多了些。我每次回家,都切身感受到改革开放,尤其是三峡工程上马移民搬迁给家乡带来的巨大变化。
三峡工程二期蓄水后,我生活了18年并承载着我许多梦想、许多童真、许多青春与希望,同时也承载着辛酸与苦难的那座老县城,永远沉入了江底。取而代之的是,北门坡上把高唐观与龙门峡连成一片的现代化新县城。原来居住在老城的人们都住上了漂亮的新房。宽敞的广东大道,热闹的市政广场,栉次鳞比的高楼,大宁河和巫峡峡口形成的天然湖泊,与文峰下横贯南北的彩虹桥交相辉映,好一幅天然的美丽山水画卷!
2004年夏,我专程回家为母亲祝寿。在侄儿的陪同下,我们乘车来到巫山新县城的最高处,放眼望去,映入我眼帘的,那么熟悉,却又是那么陌生!我已无法分清眼前的一切。老城的故居、供人们歇息玩耍的人民广场、熟悉的旧南峰小学和老巫中校园等都不见踪影,只有江东嘴、文峰观,还有长江对岸的南陵山间那弯曲蜿蜒的公路,仍然是那样的熟悉和亲切!
或许是怀旧的缘故吧,老城故乡的影子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时常连成片的浮现:礁石岩过河去江东的人工摆渡木篷船,长江码头搬运货物踽踽前行的板板车,“东井”和“西井”挑水的人们,黄昏时飘浮在街头巷尾的袅袅炊烟,一起背着书包行进在通往巫中校园铺满碎石公路上有说有笑的同学身影。还有北门坡上那古老的钟声,小城清晨时断时续的鸡鸣声以及菜农们卖菜时有节奏的吆喝声……
我想,故乡的回忆,于每一个人而言一辈子都不曾也不应该忘记!无论你的年龄有多大,无论你官位有多高,也无论你身在何处,处于何种境地,也无论对故乡的回忆是何种感受与滋味!
几十年弹指一挥间。近年来,随着年龄增大,对故乡的情感愈加浓烈,我每年都要回到故乡去感受家乡发生的意想不到的变化,去感受那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感受改革开放给大山深处带来的勃勃生机和人们过上好日子的愉悦以及对未来的美好期待。我想,这些都将成为我一生最珍贵的记忆!
人们说,乡愁是一壶水,乡愁是一杯酒,乡愁是一朵云,乡愁是一生情!是呀,如果没有故乡的养育,没有故乡山水的滋润,没有故乡亲人的恩泽,没有这乡愁的延续与传承,就永远没有故乡儿女的一切。
作者何跃刚,男,61岁。笔名“高唐”。从军20年,现退休定居重庆。系重庆市沙坪坝区作家协会会员、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