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气 ‖ 谷雨骤歇

张　潜　/文

清明要明，谷雨要淋。到了这个时段，再不来几场酣畅淋漓的春雨，一年的收成就有了大问题。

春雨，好像懂得农人的心思，从林立的大楼之间钻下来，砸在水泥或者柏油路面上，发出“扑扑”的沉闷声响。刚要绽放的雨花，转瞬之间被橡胶轮胎、被形状不一的皮鞋，干净利落地碾碎。这个时代，有很多种渠道获得雨即将来临的确切消息，电视上、广播里、手机中，时间的单位是分，贴心的还会提醒你携带雨伞，准确得让置身其中的你感到怀疑和恐惧。尽管这样，如果要用一颗雨滴来清洁灵魂，也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情。

办公室的落地窗下，为保持建筑整体的汉唐风格，装饰了一圈飞檐和青瓦。这栋建筑恰好对着峡口，可以全方位无死角地看到烟云在峡谷充分酝酿商量后飘浮，在青山绿水之间变幻结束又绝尘而去。门临峡江，所承受的风暴和酷暑自然也多些，我还是自认为比城市里的多数人幸运，能够观赏到雨以各种形态，在浅灰的机制瓦上溜达、奔跑、滚动，中午小憩，可以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入眠，在梦中接受雨水的洗涤。

千百年来，雨已经被我们抽象化了、人格化了、具体化了，成为我们生活的一部分。喜雨、苦雨、雅雨、禅雨，雨赋予我们情感，也给了我们启迪，每个季节都离不开雨的点缀和滋润，每段旅程都需要雨的关怀和洗涤。雨，自然中的精灵，沐浴着爱恨情仇生长，又从唐诗宋词里走来。

君问归期未有期，

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

却话巴山夜雨时。

这是我学到的第一首把雨和巴山紧扣在一起的唐诗。李、商、隐三个普通的汉字组合在一起，成为一个人的标志性符号，戴上了挥之不去的紧箍咒，也满载着哀怨、惆怅、枯寂以及迷恋的包裹，在历史的教科书里留下刻骨铭心的文字。我的读书笔记里，“李一商一隐”是一种象征，贴上了天涯孤魂的标签。这究竞是一颗怎样隐忍的诗心，经受了哪样深入骨髓的伤痛，才吟诵出“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的泣血之作？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为什么这些极为平常的汉字，甚至单从字面上咀嚼饱含力量孕育着希望的词汇，打乱节奏被重新编译之后，就有彻骨的寒冷和亘古的荒芜？因为对李煜的“煜”字有些陌生，所以我总是充满敬畏，夹杂着一种难言的忧郁，就在脑海的画板上白描他是一枚残月，或者像那枚沁色分明斑驳苍劲的谷纹玉璧。如果他就是那棵错生在帝王花园的枯藤，必须遒劲挺拔、必须纵横凌乱、必须始终拥抱生命的绿色，有一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孤傲。有一次，在一本书里翻到李煜的插图，一瞬间让我惊慌失措，他居然眼神散漫迷离仿佛宿醉未醒，他居然两腮微鼓面庞泛着红润，他居然嘴角上翘有一丝淡淡的微笑？我只能怀疑自己没读透作者下笔的苦闷，或者猜测这就是二种艺术的反讽，不然真的辜负了“间君能有几多愁恰似江春水向东流”滋生的窒息感。

相较而言，喜欢“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疏朗秀丽的格调。王维渴求隐逸山水之间，笔下色彩艳丽，还打通了音乐、诗歌和绘画的通道，字里行间，处处流淌着韵律和景深。但我也只是喜欢而已，参悟不透其中的深奥，大唐恢弘的气象，如冉冉升起的夏日，诗人沐浴其中，信手采撷了佛意和禅味，不是常人轻易能够登堂入室的。唐人尤重别离，盛世哪堪分手，情绪酝酿得纯粹精致，又有老酒一样的香醇。王维不愧是酒坛上的高手，一番敬酒词看似漠不相关，实在由表及里由浅入深，他唯一的顾虑是生怕一不小心，让远行的元二承受不住酒精和感情的刺激，出言便聊死话题的肯定比较拙劣，你看他这几杯酒劝得有些南辕北辙：“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今天我们不谈正事，先静心感受身外的世界。不着调的开头，是为了突出撒手锏的致命：“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这是要喝死人的招数呀，硬菜上来，不管酒量如何态度总是要有的，至于今天是骑着马、趴在马上或者用马驮着就只能看功力了，能否出阳关也没那么要紧了。喂，元二！你肯定是个朋友，不知道你拿出万丈豪情之后，是否如期开启了安西之程？

哦，晕晕乎乎之间，我得回过头来说说前面提到的谷纹玉璧。这是巫山博物馆的镇馆之宝，从五万余件藏品中评选出来的。一件西汉的玉器，古朴端庄，斑驳精巧，上面有凸起的纹饰，有的说像稻谷发芽，有的说像蝌蚪游动，有的说像波浪翻滚，有的说像乳房挺立，—— —比，是我们传统的修辞手法，很多人熟悉的茶具西施杯，实质是有意省略了一个字儿“乳”，全名叫作西施乳杯，指其杯子像一枚圆润的乳房。——这也是一种意淫，属于男人世界的秘密，我就不多说了。你看，这块两千多年的玉璧，把谷和水以及生命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玉璧是古人敬天的礼器，主要目的是借此禀告上苍，通过一系列繁复的礼仪，期望风调雨顺，丰衣足食。奇怪的是，巫山地区出土了多件敬天的玉璧，没发现一件祭地的玉琮，邻近的奉节、云阳等地也都没有找到，难道两千多年前的先人，埋下了隐秘的诅咒？

我盯着玉璧上环形的肉和圆形的孔，那些巫师们欢呼跳跃的身影，那些帝王们凝重虔诚的表情，那些百姓们膜拜匍匐的心灵，从凸起的纹饰上氤氲出来，又从规整的圆孔里飘散而去。这件薄薄的轻轻的器物，承载着稻谷和雨水的关联，也续写着生命和自然的依恋。

谷纹玉璧

自幼就酷爱读书，读得杂而快，不求甚解囫囵吞枣居多，深钻细研刨根问底太少。记得《三侠五义》中有个情节，一个侠客最喜欢起床吟诵“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也最爱喝雨前茶。当时以为侠客有意挑了下雨前喝茶，只在这个时间档喝茶也挺牛的，根本就不知道这是指谷雨之前采摘的茶叶。极爱喝茶的父亲，常年喝的却是三匹罐、老荫茶。在盛夏，粗壮的茶叶浸泡出来的茶水，具有一种质朴、莽撞和勇敢，残留于喉的细腻并不多，能给全身带来清凉，能够连续存放两天不至于溲臭，这就够了。

初夏，——绝对不是春末，这个过程需要时间来检验，父亲可能会享受到礼遇。邻近的福田镇产茶，那里的亲戚会给他捎来一两斤细荼。父亲一个人是不会泡来喝的，总是要等到人多的时候才端个大号的搪瓷盅子，浓浓地泡上一盅和大家轮流享用。袅袅的茶雾升腾，香味一步步地塞满宽敞的瓦房。父亲吹皱了滚烫的茶水，满脸含笑地说：

“啧啧，还是二道茶好喝咧！”

懂得了一点茶知识后才清楚，父亲所谓的二道茶就采摘于谷雨前后。这个节点的茶叶，缺少鲜嫩和香气，却更为醇厚持久，至少能泡个三五遍。这就是前面那位侠客津津乐道的雨前茶，原来父亲也是识货的呢。

乾隆老儿是个有趣的人，一生作诗三万多首，创造了诗歌史上的吉尼斯纪录，晚年还搜肠刮肚，总结出了“十全老人”的美名。要活到当下，他一定是个圈粉儿的高手，遗憾的是他老人家的诗歌大都写得毫无生趣，有生吞活剥晦涩诘屈之嫌。他也写过一首《采茶歌》：“前日采茶我不喜，率缘供览官经理；今日采茶我爱观，吴民生计勤自然。”他若不是金銮宝座上的皇帝老儿，这样的诗句早就在雨水中发霉烂掉，绝对不会流传只字。但体恤民生体察民意总是高尚的，心忧民众生计甚至觉得自己喝的那些高档绿茶都属暴殄天物，这样有良心的皇帝在历史上也真的不多。

一个春尾巴的上午，我也来到福田镇的茶山。这不是采茶的最好季节，也不是采茶的最好时间。阳光朗照，茶多酚充盈了茶山，清冽和甘香钻进鼻孔。我的全身都是痒酥酥的，决议体验一把采茶生活。在腰里拴上茶篓，匍匐在修剪得整齐的茶树上，硬是把视频里学到的姿势模仿得有板有眼。采茶并不难，瞄准新叶掐掉两三匹就行。那些专业的采茶姑娘，自是脚步轻盈如舞，就是饱经沧桑的老茶农，也会左右开弓娴熟流畅。可是这个简单的动作，我做得并不自然，平时张牙舞爪的手臂这时候有点儿不听指挥，右手还勉强可以对付，左手没掐到几个芽子就想罢工。过了差不多两个小时，茶篓总算装满，感觉收获多多。可是倒在铁锅里经炒茶师傅几搓几揉，也不过一小撮而已，幸而茶香遮盖了我的羞愧，不然真要在茶场里找个缝儿。

谷雨是有故事的。每个神奇的拥有力量的事物，都需要用夸张的情节来修饰铺垫，或者这个因果关系可以颠倒过来。《淮南子》说：盘古开天辟地以后，古民从洪荒走来直蒙昧不知，结绳记事以后多年，才有英雄仓颉造字的事迹（近日，听说牛气冲天的华为公司自主开发的系统软件，就叫作鸿蒙，那也是一件前无古人的壮举）。这是一件多么宏大震撼的事情，所以惊动天地牵连鬼神，老天下了一场不平常的雨、一场凝固的雨、一场能救苍生的雨，落下无数的谷米，后人因此把这天名为谷雨。以后，华夏共同的祖先黄帝于春末夏初发布诏令，宣布仓颉造字成功，并号召天下臣民共习之。这才告别了野蛮，跨进了晴朗光明的世界。

神话，自然是人类认识世界的本能反应。谷雨的直接对应是农业文明曙光照耀，并在长期的积累中定格为二十四节气中的一个。长江流域的三峡地区，以大溪文化为代表，宣示了这里也是中华农耕文明最先诞生的地区之一。五千年前的墓葬中发现的炭化谷粒，就是直接有力的证明。

雨后的傍晚，驱车行驶在江南盘山公路上，阳光从江北县城背后的山巅斜射到车尾上。这里古称建平也称杨柳坪，当年刘禹锡就是在这里采风创作了《竹枝词》，如今柳树罕见，少数几棵的柳絮早已飞过万水千山，公路两旁也没见到卖樱桃的村妇。一股刺鼻的味道勇猛地扑进车厢，使人眩晕和紧张。博学的同行人告诉我，满山的石楠花开，像极了雄性精液的味道。我很想做个补充，板栗树花也是类似的味道，而两者在中医里，都有补肾益气的功效。巫山有首民歌就是拿熟悉的板栗说事儿：

板栗开花一条线，

去年想你到今年。

去年想你还可忍，

今年想你没种田。

耽搁阳春大半年。

瞄瞄随车的美女，总觉得有点小小的难堪和讨厌，正好一两声响亮的鸟鸣化解了尴尬。

布谷——布谷——

我熟悉的布谷鸟来了，我的父亲和爷爷们一直以此催促我们抓紧用功的布谷鸟来了！布谷鸟又称杜鹃，古时子鹃、子规、伯劳、谢豹、杜宇都指的是这种鸟。在有经验的高手耳中，能分辨出鸟雀之间的细微差别。有一种鸟叫得急促，沙哑，就像“咕咕—咕咕”，他们说，这才是真正的杜鹃。

对杜鹃，我是爱恨交织。他那鸠占鹊巢，为了自己的后代繁衍，就把别人的宝贝偷走甚至掀翻到地上摔碎的行径，令我十分愤怒。而他凄美的故事又让我生出怜爱，传说蜀王杜宇的宰相鳖灵，曾开通三峡，彻底根冶了蜀中水患，杜宇遂将王位相让（其实这哪里是让咧，明明就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无奈之举，否则就会使天下生灵涂炭血流成河。教科书上津津乐道的尧舜禅让之风，也经不住人性的推演，除非当年的首领并无特权和优待，有的是心力交瘁的劳苦）。可是挂念亲人和臣民的杜宇放心不下，又不敢现身，只好变身成鸟，在春天围绕巴山蜀水啼鸣。怀悲愤的杜宇鸣叫不止，常常啼出血来，滴下的血就化成了燃烧的杜鹃花。

这个典故由李商隐写进了《锦瑟》：

庄生晓梦迷蝴蝶，

望帝春心托杜鹃。

　　农夫们不关心权力和王位的归属，只知道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道理，总结出割麦插禾的农谚。至今，那些顽强地守候在土地上的人们，还依然把布谷鸟叫作为农事的标志性召唤。

　　谷雨时节，正该万物葱茏，生机盎然，这些千古凄怨就让它随风而去吧。我拧开音响，插进《巫山民歌》的光碟，找到我的朋友赵宁章演唱的那首《豌豆包谷》：

坡上的雀儿噻，连呀嘛连声叫，

布谷，布谷，豌豆包谷——

……

巫山民歌《豌豆包谷》

2019年4月20日，农历三月十六，谷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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