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 禁忌四重奏:被放逐的老人和他的四个孩子

这个世界上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第一幕

天色刚有些微亮,一抹清浅的苍白跳出了墨黑色天幕,凝重而潮湿的雾气萦绕在接近干枯的树枝间,枝头上站着一只瘦削的乌鸦,目光炯炯地盯着屋檐下挂着的黑纱和挽联。须臾之间,那只乌鸦抖动着翅膀遁入了昼夜交接的浑浊光影里。空气中回荡着它尖利而讽刺的叫声。

灵堂显得有些仓促和潦草,一张面目和蔼的黑白照片上,老韩梳着精神利落的短发,眼角的皱纹里有着藏不住的笑意,高挺的鼻梁下,微微上扬的嘴角充盈着难以遮掩的英气。认识老韩的人都说,他年轻时简直是一个万人迷。然而,这却是他唯一留下来的照片,拍摄于三十五岁生日那天。

那天清晨,老韩的妻子匆匆收拾了几件衣服,装进了一个旧的背包。她将头发垂落到脸颊旁边,遮挡住淤青的肿块。卧室里的老韩满身酒气,鼾声如雷。隔壁的房间里睡着四个孩子,大儿子皱着眉磨着牙,仿佛做了一个噩梦;二儿子踢开了被子,露出了缝着补丁的短裤;三女儿面对着墙壁蜷身睡着,像一只乖巧的小猫;小女儿的手臂随意地垂在床边,手腕上用圆珠笔画着一个彩色手表。

老韩的妻子推开门缝,痛苦而不舍地望着沉沉睡去的四个孩子,凝望了许久,最终她像下定决心一样,捂着脸头也不回地跑出了这间旧屋。三十年来,她如同溶解在茫茫人海的一滴眼泪,再也没有任何回音。

“大哥,老爷子的事儿办完以后,咱们可得谈谈那十万块钱。”一个有些粗粝的女声敲碎了出殡这早的寂静。韩雅茹往手臂上套了一块黑纱,蹙着眉看着正在摆放供果的大哥韩亚东。

“跟你说过多少遍了,那钱给爸治病都花得差不多了,有什么好谈的。”韩亚东摆弄着纸花和香烛,有些不耐烦地回答。

“那你也得和我们说清楚了,钱究竟是怎么花的,别以为老爷子不在了,这事儿就能糊弄过去!”韩雅茹泼辣地叉着腰,目光灼灼地瞪着大哥。

“好了好了小妹,今天爸出殡,都消停点。”语调温柔的三姐韩雅君走了过来,拍了拍雅茹的手臂,“爸最后这段日子也没少遭罪,如今自己想开了,咱们就好好送他最后一程。”

“姐,你又来和稀泥,我跟你说,你别忘了爸以前是怎么对我们的……”雅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姐姐雅君拉到一边,她气鼓鼓地嘟囔着,一脚踢飞了地上的火盆。

崩裂的火星烧着了堆在一旁的纸钱,刚刚推开门进来的二哥韩亚伟见到这一幕,却没有多说话,他取来一根拨火棍,将地上的纸灰聚拢在一起,他的眼睛有些红肿,似乎刚刚哭过,说来也有些奇怪,老韩去世后,韩家兄妹四个里真正哭红了眼睛的,也就老二一个。

韩亚伟接过大哥递来的一挂鞭炮,面色凝重地点了火,那噼啪的响声仿佛蕴含着某种悲怆的气息,从尘世的某个角落,一个饱受磨难的灵魂悄然离开了躯壳。

韩家兄妹四个齐齐跪在父亲的遗像前,各怀心事地躬下身来。

第二幕

一年前,老韩由于脑偏瘫突发入院治疗,在此期间四个儿女轮流照顾他,说是照顾,其实也就是看着他留着这口气。现在的老韩像一个浸满油渍的破旧布偶,身体里面的棉花都被翻得凌乱不堪。

他仅剩的一点头发闪烁着油腻的光泽,眼神异常浑浊,全身弥散着一种很长时间没有洗澡的汗味,身上套着一件看不出颜色的病号服,总坐在病房的窗前,佝偻着身子望着窗外巴掌大的天空,经常声音嘶哑地呻吟着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

今天老韩出院,并不是治好了,而是没钱治了。

“你们要不要再考虑考虑,按照老韩现在的恢复情况,再进行一个疗程的康复治疗,他就能正常下地行走,也能具备基本的自理能力。”老韩的主治医生看着眼前的韩家儿女们,有些惋惜地说道。

“谢谢你杜医生,我们家各自条件都不好,我爸留下来那点钱,基本也都用作看病了,现在他这么活着也是受罪,我们把他接回去,也让他走得放心些。”老大韩亚东满不在乎地说道。

杜医生皱了皱眉,但也没有多说什么。

老二亚伟低着头推着父亲的轮椅,甚至没有抬起头看医生一眼。他将搭在椅背上的棕色毛毯轻轻盖在老韩的腿上,沿着无障碍通道走出了住院部。亚东结清了住院费用后匆匆赶来,两个人推着老韩,消失在杜医生的视线尽头。

杜医生有一种沉重的预感,或许自己再也见不到老韩了。

“杜主任,17床的病人突发脑梗,需要您赶快过去看一下。”一名护士匆匆跑过来,杜医生还来不及整理复杂的思绪,就被带向了下一张病床。

回到家里,曾经熟悉的景物却丝毫没有唤醒老韩的记忆与柔情,他目光呆滞地环顾着老屋里的一切,生满锈迹的铁门,吱呀作响的沙发,结着补丁的窗帘,尘埃中弥漫的寒酸和困窘一览无遗。

“爸,你回来啦。”雅君听到门口的响动,从小厨房里走出来,手上端着一杯温水。

兄弟两人搀扶着老韩坐到沙发上,雅君将杯口靠近老韩干裂的嘴唇,想要喂父亲一口水。然而老韩喝水的动作很不灵活,他颤抖的嘴唇没有接住那口水,全都洒在了胸前铺着的毛毯上。老大见状,开始骂骂咧咧地数落老韩,说他在故意折腾,说着还要打老韩的耳光。老二亚伟抓着大哥的手,额头上露出了青筋。雅君拿过来一块粗糙的小方巾,擦掉了老韩胡子上和胸前的水渍。

最小的雅茹抱着双臂站在厨房门口,冷眼看着哥哥姐姐在父亲身前忙碌着,从鼻孔里轻轻哼了一声,她的目光中没有任何温度,却牢牢地定在老韩的心口。

第三幕

“哥,你看,我收到录取通知书了!我终于能上大学了!”少女雅茹穿着一件素净的校服,背着一个布包,手中挥舞着一张彩色的纸,兴高采烈地一路小跑回家,想和二哥分享这个好消息。

家里却弥漫着出乎意料的寂静,鸦雀无声。

雅茹推开房门,看到地上零乱地堆着父亲破旧的衣物,靠着墙壁的橱柜抽屉都被拉开,像是有贼将家里洗劫一空一样。亚伟坐在沙发上,将头埋在了两手之间。

“……哥,家里怎么了?”她有些怯生生地拽了拽哥哥的衣角。

亚伟没说话,递给她一张皱皱的字条,她认得上面是父亲的字迹。

母亲出走后,老韩起初大发雷霆,迁怒于四个无辜的孩子,动辄打骂,后来也死了心,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了快七年。他经常在外面喝醉了酒,还带着一些涂着浓郁香水的女人回家,有时候雅君和雅茹在客厅里写作业,他也百无禁忌。有一次亚伟撞见,铁青着脸将两个妹妹带出了家门。

父亲的字条上字迹很潦草,他说四个儿女都成年了,他也尽到了该尽的义务,现在要出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父亲带走了家里全部的存款,里面包括给妹妹雅茹读大学的学费。他只留下了一点零钱。

当时的韩家,大哥亚东在农贸市场开车送货,二哥亚伟做着夜场保安,而三姐雅君在洗脚城里当按摩小妹,兄妹几个勉强读完中学,就早早出来闯荡社会,赚钱养家。只有最小的妹妹雅茹聪明乖巧,学习成绩又好,眼看着能考上省城的重点大学。

亚伟攥着拳头,指节捏得发白。

“二哥,我想上学……”雅茹的眼睛越来越红,声音却越来越小,最后喑哑到弱不可闻。

“小妹,你放心,你尽管去上学,至于钱,哥哥给你想办法。”亚伟的拳头重重地砸到了玻璃茶几上。

那天晚上,亚茹睡得很早,朦胧之间她听到哥哥们激烈的争吵声,还有姐姐雅君低低的抽泣声,她却不敢睁开眼睛,只能装作睡着,一只手死死地捏着被角。

雅茹离家去上学的那天,独自一人背着重重的行李上了火车,包里装着哥哥姐姐一分一角凑来的钱。她挥手告别的瞬间,泪水又模糊了眼睛。

火车上的雅茹感到有些疲惫,就靠着车窗小睡了片刻,为了省钱,她买了一张硬座票,从家坐到读大学的省城,足足有三十几个小时。

邻座的大叔对她很热情,简单几句聊天后,知道她是一个人出来读大学,还表示非常同情,甚至借给她自己的外套,披着睡觉以免着凉。

雅茹睡得越来越沉,当她醒来的时候,列车刚刚经过途中的小站,身边的大叔也不知去向。她习惯性地摸了摸怀里的包,发现那份纸包纸裹的学费却早已不翼而飞。

刹那间雅茹感到天崩地裂,她像疯子一样四处寻找着自己的钱,她向列车乘务员求助,还借电话报了警,然而没有人知道她所说的大叔到底去了哪里。

悠悠行驶的列车抵达了终点站,然而被盗窃了梦想的少女却不知前路在何方。她木然地对铁路工作人员点点头,如同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游荡在省城火车站附近的街道上。

她不敢告诉哥哥姐姐们丢了学费的事,她无法想象那会有着怎样的后果。她也不敢到学校报道,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找到那笔钱。浑浑噩噩的雅茹,走到了一条幽暗的小巷,看到一家闪烁着暧昧光线的小酒馆,脏兮兮的橱窗玻璃上贴着一张招工海报,包吃包住,每个月一千。

酒馆木门合上的瞬间,一个露着烟黄色牙齿的中年男人笑着走近她,雅茹仿佛听到了未来在身后转头离开的决绝声音。

尾声

老韩走得很突然,在他出院回家后的第二周,雅君从按摩城下夜班回到家,发现老韩把自己吊在了房梁上,用一件破旧的衬衫。

家里只有毫无生息的老韩,悬挂在落着灰尘的木梁上,像一个绝望的钟摆。他脖子上的衬衫,正是一年前他回来时穿的那件。

一年多以前,十余年未曾谋面的老韩突然回到了孩子们的生活里,带着他的脑偏瘫,还有传说中的“十万块钱”。他在外地的工友经由辗转找到了韩家老大韩亚东,将话都说不利索的老韩送回了老家的车站。他还记得他们,却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来了。

将父亲送到医院后,兄妹几个相顾无言。雅茹在省城漂泊将近十年后,也终于回到了老家,和哥哥姐姐们住在一起。

看到屋顶上左右摇摆的老韩,雅君惊恐万状,发出了她这辈子最铭心刻骨的一声尖叫。

老韩的丧事办得很潦草,匆匆搭建的灵堂,匆匆准备的棺木,还有他在人间匆匆留下的儿女们,展翅而去的乌鸦发出仓皇而尖锐的叫声,如同深秋的一句咏叹调。

雅茹看着熊熊燃烧的火盆,抿着嘴没有说话。

守灵的夜里,兄妹几个多半已沉沉睡去,只有雅茹还清醒着。她环顾着四周,觉察到万籁俱寂,一个人沉默着走到里屋,拿出抽屉深处那件带着父亲最后气息的衬衫,点燃了手中的打火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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