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俗诗话:中元、普度与盂兰会
中元、普度与盂兰会
旧历七月七日是传统的“乞巧节”。是日,女生们忙着祀织女,“罗酒果于庭,祝牛女二星,瞻拜以乞巧”。在闽台“织女崇拜”,又衍生出拜“七娘妈”。七娘妈或说是织女的化身,或说是织女与其姊妹的组合。不管人数多寡,都是儿童的保护神,自然身后也有了一大群的“粉丝”。这一天不凑巧,也是魁星爷的生日。学堂内的男生们,在塾师带领下向魁星设祭行礼,称作“魁星会”。又凑巧,这一天还是主管孩童的“床母”生日,又有一伙信众顶礼膜拜。不过,七月里真正热闹的还是全民性的“祭鬼”活动。“朔日曰'开地狱门’,晦日曰'关地狱门’,两日全厦匀有祭。(民国《厦门市志》)”“朔日”即初一日,“晦日”即月末最后一日。从初一日开始,地狱放空,群鬼放风。那些俗称“好兄弟”的幽冥饿鬼、无缘鬼、孤鬼统统到阳间觅食去了。是日下午,各家各户在门口供上五味碗(鱼、肉、鸡、鸭、菜等五种),以及糕粿等物,招待过往的鬼魂。旧历七月,因是鬼魂自由活动月,故也称“鬼月”。“鬼月”最大的热闹在月十五日,俗称“七月半”,民间称为“鬼节”。这一天,在道家是“地官诞辰”,在佛家是“盂兰盆会”。当日,俗、僧、道各路人物纷纷出动,把“鬼月”的祭祀活动推到了高潮。七月十五日规范叫法是“中元”,与“三官大帝”的“地官”有关。“地官”的兄弟“天官”“水官”,他们的生日分别在正月十五和十月十五,各称“上元”和“下元”。三官各司一职,“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将人世间的喜怒哀愁一揽子全解决了。
中元虽是“鬼节”,但与“孝道”有关,人有“中元教孝”的说法。闽南地志中满是证据:道光《厦门志》:“中元,各祭其先,焚五色楮(楮画绮绣,云为泉下送寒衣)。”乾隆《永春州志》:“中元,祀祖先,焚楮帛,女子出嫁者具楮衣冠袍笏、车马之类送归,祀其父母。”乾隆《德化县志》:“七月中旬,家家祭祖,男女思慕,真若祖考之来格,有外出者虽远必归。”乾隆《安溪县志》:“中元日,各家具酒馔祭祖先,焚金帛。”同治《金门志》:“中元各祀其先,焚五色楮。楮画绮绣,云为泉下送寒衣。”康熙《诏安县志》:“中元,人家各祀其先,以楮作五色绮绣之状焚之,云为泉下作衣裳。”乾隆《长泰县志》:“七月十五日,作米粽、牲醴以荐祖考。”除酒馔供品、金银纸箔外,后人还不忘为即将到来的秋凉,准备好纸制的寒衣(楮,纸的别称)。为先人的考虑,可谓周致矣。但是这种家祭,只能慰藉有家有后的亡灵。那些孤苦寒酸的、无家无后的亡魂是无缘消受的。而正是这些无祀之鬼,最有可能在阳间作祟,挑战生人的。于是释家隆重推出“盂兰盆会”,为它们提供了很好的祭祀平台。是为“普度众生”。“盂兰盆”,又叫“盂兰”“兰盆”,源自“目连救母”故事。佛陀弟子目连,其母生前悍恶,死后入阴曹地府。目连“见其母落饿鬼道,以钵盛饭飨之,入口即成灰炭,目连白佛求救。佛于七月十五日设兰盆大会,焰口咒食,其母乃得脱饿鬼之苦”(《夜航船》)。这是一个典型的孝道故事,是“中元教孝”的生动例证。所以中元节最后都要演戏酬神,固定要出演《目连救母》。这种以拯救受苦受难的有罪亡灵为主旨的“盂兰盆会”,俗称“普度”。
民俗学家胡朴安在《中华风俗志》中,有闽省普度的记载:溥度亦名普度。每岁七月中元,无论城乡各集必举行一次。其经费则沿门募集。虽贫者,亦必想尽办法,筹款以应命。其经理之会首,有因以为利者。谚曰:“普度不出钱,瘟病在眼前。普度不出力,矮爷要来接。”当举行普度时,搭一极大之彩台,台中列桌无数,陈设古董玲珑,及种种希奇之物。虽碗箸灯炉,亦必援求古物之有价值者,其他可知矣。本集神道高坐其上,长爷、矮爷,偶坐于下。于是僧尼念经,道流礼忏,钟鼓鞺鞺,震耳欲聋。又有浮浪子弟,吹弹丝竹,抟拊金鼓。有一种异样之乐器,如鼓而长,四周絣以极细之革丝,以手拊之,其声沉雄而悲凉,名曰“狼丈”,盖言其声如狼之嗥也。邻近男妇,携其子女,尽室来观。闹热之情形,有不可以言语形容者。中元普度,花样可谓多多。民国《同安县志》记载:“各里社延僧道设醮,搭高棚安排祭品,以祭四方无主鬼。僧人放水灯,登台念经备祭品供诸佛,略如荆楚之盂兰会。以五色纸糊普度公。云可制伏鬼,名曰普度。”文末,引同安士子吴锡圭的《盂兰会有感》诗:“普度”也只是一个总名头,底下还有各种名堂。寺庙有“庙普”(公普),街巷有“街普”(私普),务工的有“工普”,各行业有“商普”,打渔的有“渔普”。另外,还有市场的“市仔普”,业余音乐团体的“子弟普”,祭祀水中亡灵的“水普”等等,以及各种各样数不清的名目。虔诚的信徒们凭借自身的需要,尽情地挥洒心中的想象和苦攒下的钱财。
“闽人信鬼世无俦,台郡巫风亦效尤。”迁徙台岛的漳泉子弟,更是将闽地的信俗传承发扬得淋漓尽致。在各类普度活动中,“庙普”是重头戏。民俗学家娄子匡在《台湾民俗源流》中,记录了台岛的普度及庙普:中元节虽指七月十五,实际在初一已经开始,谓之“开鬼门”;到七月三十,才算结束,谓之“关鬼门”。开鬼门要“拜门口”,家家户户,在门口供五味碗(猪肉、鱼、鸡、鸭、再其他的一味),以及糕、粿、酒、饭,供品上各各插上棒香一支,以祭祀“好兄弟”。所谓好兄弟,就是对无祀孤魂的称呼。举行普度的场所在寺庙或街坊,则要竖“灯篙”,以略带枝叶的竹竿,上悬灯笼。灯篙大率在二、三丈之间,不敢竖得太高,恐好兄弟来得太多,主持的僧道法力有限,难以应付。奉祀地藏王菩萨的寺庙,这天也要设祭,以请这位“幽冥教主”开地狱门。“关鬼门”之日,家家祭祀与开鬼门相同。普度场所,则设“普度坛”“棚”“幢”等。这些地方,一定有许多纸糊的鬼神像。主要的有焦面鬼王,它赤发青面,口吐火焰,形躯特大,状甚恐怖;以及城隍、土地、与供孤魂栖息的“翰林所”“同归所”和“阴山”等。阴山系纸糊作山状,上面并附带故事人物,如取经的唐三藏、孙行者、猪八戒等。“幢”像纸糊的经幢,为特定的超度对象如产死、溺死者的亡魂而设。它作圆筒形,高五、六尺,中心有竹竿直插于地,上书佛号,下书亡魂姓名,并画楼梯、桥梁、舟楫等图形,超度时则用手打转 ,谓之“牵幢脚”,多由妇女们来做,因为这些只有她们最相信。据说亡魂会经此,从“血污池”、“枉死城”提升出来,故经幢会越牵越重。普度坛有的上悬道教的三官大帝像,有的上悬佛教的三世如来像,在寺庙里,就在本寺庙的神佛像前面,不再悬像。前面再高高地放三个“灯斗”,灯斗是盛米的斗,只是斗上插满零件,计有:古铜镜、古剑、小秤、剪刀、尺、小纸制红伞盖、燃着灯火的小灯盏等。最前面才是供桌,桌上供丰富的牲醴,看碗、看果等,看碗看果,意思说只是看的,它用猪爪、鸡、鸭、水果等材科,再加面粉捏合成飞禽、走兽、戏文人物等,颇为好看。上述纸糊的鬼神像前面,也分别供一、二样。普度坛外面则设“孤棚”。它是用木板搭成大小有一二十坪的木台,上面堆满募自各家的祭品:有满满的米饭,乃是用箩盛着的;有整打整打的红露酒、绍兴酒,乃至汽水、可口可乐;有数不清的五牲、三牲,上面都有小竹签,写着某某冢供的,猪头、鸡、鸭都一家大于一家。另有许多的鸡盏、鸭盏、粽盏、粿盏。盏是指用竹编成的器皿,里面都盛得满满的,据说至少要“平平四十五盏”,否则就算对不起好兄弟。祭品上面,又横七竖八地插满写着“敬奉阴光”“普照阴光”的小三角旗,最高处则是三面最大的。据说这些旗帜,都有保护海上平安的灵验。和点视着的棒香,这个孤棚在祭品堆积中香烟氤氲。普度的程序,大抵是:开乐(奏乐)、发关、竖旛、请神、谢三界、请观音、请孤魂、安灶君、拜幢、献供、小施、扬旛、谢坛等。谢坛之后,则有“抢孤”的习俗,远近民众有些气力的,都争先恐后地来抢祭品,因为抢得太激烈,过去曾一度由警方禁止,但是民众们相信这是不会由岔子的,因为有好兄弟保佑。和尚们放“瑜伽焰口”,一定是在当天晚上,从日落西山开始,到半夜子时为止。焰口经的文词,是很优美的,亦骈亦散,感叹着人世无常,出自唐宋人的手笔。过去中元节晚上,还有到河边放“水灯”的俗行。台湾的办法是:以木材为筏,把灯火一盏一盏地挂在上面,然后由人抬着,有僧道前导,打着“马火”,马火就是火把。这马火人越多越好,再配着阵头锣鼓,组成队伍,“丢丢仓仔、丢丢冬”地沿街游行一遍,然后游到河边,将灯筏放入河中,任其飘荡,灯影水光,互相照耀,在夜幕中非常绮丽绚烂。
抢孤的凶猛、水灯的绚烂,让多少看客生出诗情画意来。前人有诗云:诗情画意背后,更多的还是哀伤。台岛昔多迁徙、寓居之人,恶劣环境制造出诸多的无主亡灵,统称“好兄弟”。苟活者,怜悯死者生时不幸与死后孤单,普度之风就此而盛。娄子匡的那段文字,小标题就叫“中元节乃孝义之节”。为先人送食送衣,孝也;敬“好兄弟”,“义”也。
厦门岛自明清以来,也同样多羁旅之客。因战乱、匪患、海难、疾病而罹难者亦多矣。客死台岛的兵民归榇乡土,亦经此而过。清乾隆年间,台湾知县夏瑚设“太平船”专门运送流寓台岛的兵民棺骸,并将棺骸寄存虎头山下的海蜃寺的棺厂内,等人认领。无主尸骸,葬于厦岛义冢内。如此之多的孤魂野鬼,带动了厦门城区普度香火的旺盛。1938年《厦门大报》有文章说:厦门之普度,视其他地方特殊,自初一以至三十,日日有普,日日有度,此疆彼界,毫厘不紊。而陆普之外,复有海普,谓之“龙船普”;龙船普之外,又有“紧仔普”,紧仔云者,即天殇之小孩也;此外又有“孤魂普”“血盆普”,应有尽有,不一而足。普度之外,朔有开地狱门,望有七月半,晦有关地狱门,初七有七娘妈生(即乞巧节),故厦门以七月为最大月,富贵之家无论,即贫苦之家,亦必千方百计以张罗,或勤俭粒积,以供给此一月之消耗。盖不如是,则邻里讪笑,女哭儿啼,而鬼神亦有冻馁之虑也。普度虽说有“孝义”的成分在其中,但走过头了,也就变味了。厦门城区的普度,贯穿七月全月。“市内各街,分部份次第轮流设席祭祀无依孤魂”。一群群的食客,跟随着“好兄弟”的脚步,转战四方,大快朵颐。这种转轮式的祭鬼,谓之“轮普”。就连监狱里的囚犯,也要趁轮普乐上一乐。1947年《厦门大报》消息:前(九)日(即农历七月廿五日)为梧村普渡,凤屿监狱居处该村之海滨,内囚犯一百余名,身陷囹圄,盖恐鬼卒侵扰,逢此节日也想藉此备宴席奠祝,一来可默求脱离苦海,二来也可藉酒浇愁。而狱官深知此中情景,特发起“募捐”,多少总有利益。富有狱犯,争相“捐献”,而金逆馥生(注:日伪时任市伪财政局长),素有“财神”之称。一下献出五十万元。是日狱中另有天地,较民间尤为热闹。“祭鬼”实则“祭人”。其害,一则劳民伤财,二则滋生疾病,三则引发斗殴。光绪年间厦防同知郑熙曾作《辟普度说》,言曰:自七月朔起讫晦日止,无论通衢、曲巷、住宅、行商,依次编排,接连普度。极酒馔之盛,穷水陆之珍。折柬邀朋,诵经演戏。试问祀先有如是之丰腆乎?夫火云未敛,燥风频吹,内而吹爨之气蒸腾,终日不熄;外而灯烛之光灿烂,竟夜无停。且也演梨园而人众拥挤,汗腥遍体;焚纸锭而火光炽烈,炭气常存。人处其中,口鼻呼吸已隐受其害,又加以肥腻充肠,醇醪浇腹。阅日,人乏矣,鱼馁矣,肉败矣,而朵颐者方且大嚼不离口,吾知必有因此而腹病者矣。(历年秋燥,霍乱之症多发于普度之候)……普度为害甚巨,故历来官府多有“禁普”之举。同光时期,福建巡抚王凯泰的《台湾杂咏》中有诗及注:[原注]闽省盛行普渡,台属尤甚。门贴红笺大书“庆赞中元”,费用极侈,已严禁之。1936年时厦门政府力行禁普,其举措有:派警封锁城隍庙、东岳庙,拦截信众入庙焚香烧纸;警员巡查街巷,入户没收信众的疑似普度物品;禁售冥纸香炮及“普度灯”等。无论在闽在台,民间有识之士历来对普度也多非议。有诗可以为证:流俗多喜怪,不怕天诛怕鬼怪。七月竟作盂兰会。盂兰会,年年忙,纸满筐,酒满觞,刳鱼鳖,宰猪羊,僧拜忏,戏登场,烟花彻夜光。小乡钱用数百万,大乡钱用千万强。何不将此款,移作乡中蒙学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