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4】闻见杂说|刘曾复
95,有人问,余叔岩对谭鑫培的发展体现在哪些方面,要按我说,他没发展,他唱不了谭的《挑华车》那些个戏,就是以己之长学习谭鑫培。谭有时候是唱得好玩,很随便。余叔岩是没有一句不好好唱的,都精雕细刻,严谨极了,技术也好,特别加强,甚至过头了,有点机械了,反倒显得不自然。剧照也是,谭闹着玩就照了;余呢,还是郑重其事。但是呢,他越到晚年就越化了。比如唱片里的“提起了儿的爹娘要掌儿的嘴”,唱得多好! 一般人唱不了这么好。实际上,余一点也没有脱离谭的轮廓和原则,当然唱得更美一些,也有关系;还可以说他“现代化”了,是常听常新,没有那种陈旧感。
96,你听一百遍于魁智,再听一百遍谭鑫培,你会觉得,于魁智就是在那儿唱,谭鑫培是在那儿说话。
97,有人说,于魁智比谭鑫培唱得好。我说啊,您是拿您的水平听于魁智,拿您的水平谈谭鑫培。故此,您的结论才是这么个结论。您如果说是余叔岩听于魁智,是余叔岩听谭鑫培,那就跟您这个结论的出入太大了。
98,都说京剧要创新,这没有什么不对,关键在以什么基础来创新。换句话说,也就是它的本质是什么? 这个不弄清,就乱来,能成吗? 京剧的本质,说到底,是人变成傀儡,也就是肉傀儡在演戏。拿梅兰芳来说,他演林黛玉,要说呢是实在难受,演太真也是这样。但梅在演着这些角色时,自己觉得是傀儡;大伙看他表演,也觉得是傀儡在作戏,就能谅解、能理解,进而也就能接受了。所以,这是个傀儡性质的问题。傀儡的东西,跟真人演剧,像话剧,是不同的。咱们能把它抽象出来,已经不是一个真实的人了,其实质还是以假作真,认假为真。这样一个方法、一个方向,对不对,可以讨论,是不是有历史的优越性? 还是历史的局限性? 是不是跟社会发展不对劲? 说到底,是在今天还能不能存在? 再说得更具体一些,就是它那个特殊的技术,并由此而体现出的它那个艺术,咱们是不是都弄清楚了? 我确实渴望尽我所知,非常忠实地把我所知的东西写出来。我们站在今天的角度,看过去的事,到底应该怎么看? 我写了本《京剧新序》,也就是这个意思。总之,你要想前进,可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上来就先打四十大板,“轰了下去”,那怎么行? 这不就麻烦了吗!
99,就说这新旧诗吧,一定要把古诗都改造成新诗、现代诗,恐怕也不对。我记得小时候就背过一些新诗,也不见得比旧诗高明多少。比方“晚霞飞,西窗外,窗外家家种青菜;天上红,地下绿,夕阳落在黄茅屋? 我也无心看,下楼吃晚饭”。反过来说,“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千兮。”我觉得也挺好的。
100.研究京剧,首先是要把材料弄准了,这太要紧了。要本着有什么算什么,有多少算多少,不一定求完整,面面俱到而去充数。我做生理学研究,有年长于我的教授讲,他们的经验,方向一定要明确,题目则是越具体越好,越小越好。总之是先不要贪大求全。
101.检场的放火彩,是配合表演,很精彩。后来取消了检场的,台上尽折腾演员,没用啊,没有火彩呀! 其实,那个检场的,观众就当没看见,熟视无睹了,只看到了火。
102.台上的实物,也不能全没有。比如唱《碰碑》,总还得有个碑吧,不然“碰”什么呀? 唱《御碑亭》,也得搁一个亭子。这都是砌末。《南天门》、《青石山》等,也都有“门”,用得很好。人说“唱戏的是疯子,听戏的是傻子”,可观众一看,就明白,就能理解。这就叫因陋就简,约定俗成。
103,刷马,除了老生行,哪行都有。比如《战樊城》,小生刷马;武旦,《杀四门》的女马童,刷马;小花脸,像《牧虎关》的高来,也有刷马。还有武行的《百凉楼》,两个马童,轮流刷马。
104,过去,有关楼、轿、船、马等方面的表演,都属于基本训练的范围,徒弟都得学。现在多数人没学过。比如上楼要由矮到高,也就是越上身子越高。下楼则反过来。还有蹉步上楼,像《黄鹤楼》的刘备、赵云、周瑜,一步等于上了三层。
105,戏曲是从傀儡人那儿来的,所以得跟傀儡人一样,脑袋是不能乱动的。比如要瞧一个人,光转头是不行的,得整个身子转过来。这就涉及“轱辘椅子”功了,要靠腰,这是根本。
106,说实话,真正学戏,到了十七八岁,听得多了,看得多了,也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受过王君直的影响。他的孙子,跟我同学,也算同班。这个四声字调的问题,阴阳上去,从他那儿,我才知道原来是从湖北来的。后来听夏山楼主说些个事,又听王世续的姐夫郭仲霖说些个事,我听着都有些道理。再后来,又去见王荣山(我父亲——在总×府当秘书——这一辈的,都捧他,跟他有交情),王先生说你别走,你这念白啊,比不会还不会,这哪儿成呢? 我教你一出念白戏吧。什么呢? 《双狮图》。我学得很快,他高兴,因为我有文化呀。差不多过了一年,他又说你别走,你这个唱啊,比不会还不会,我教你一出《探母回令》吧。我心想我都唱了一百多回了。他说“一点没有哇! ”又由头教起。他说“你叫的是大锣还是小锣? ”“出来的时候,是,帽子头,上吗? ”“不能用,帽子头,待会起唱,还得,帽子头,能用俩吗? ”“要相逢除非是梦里团圆,底下是大锣还是小锣,还是干收的? ”还有快板,哪个快,哪个慢;身段又是怎么回事? ”我跟从前比,那是比不会还不会。又过了三个月,他说“再教你一出吧。你这个脚步比不会还不会! ”“您教我什么呀? ”“《卖马》。”一练,不行。“由头来吧! ”拉云手,说念白。他讲谁念白什么毛病,谁身上又怎么回事。比如他说,面板,没戏,谁? 杨宝森;扛肩,谁? 孟小冬;谁是腰硬(没腰),谭富英;谁是曲踵(弯腿),马连良;谁大步,又是谭富英……这些跟外人他都不说。这都是“艺病”。打好底子以后,这下边就好学了。我又学了《伐东吴》、《南阳关》。末了还学了一出《打棍出箱》。这些王先生都教得地道。有一次小堂会,有人要唱《问樵闹府》,主人光会后边,前边的问我是不是来来。我说我就来来吧。那天杭子和给打的鼓,下来杭说: “你这个挺有谱哇! ”说到王先生的《伐东吴》,这出戏有它单一个的风格,跟《战长沙》、《定军山》、《阳平关》都不一样。这会儿是黄忠老头气疯了,拼了命了,结果坏了,中了计了。所以,虽然都是黄忠的戏,但不能一弓劲,一道汤。
107,王荣山先生去世后,我又上王凤卿凤二爷那儿去了,给我说了好多真东西。他说什么是头牌老生? 很简单,两个要点,首先是不能让人落(la)下,再是要能帮着人家。这个太重要了。他跟我说的头一出是《群英会》,太不一样了。像鲁肃,它强调格不能低,因为他是副都督,不是傻小子。也说了孔明,不是二流子,他是诚心诚意要合作,只是不得不防,是很特殊的一种表演,得把内心的事表现出来。王教我头一手是端带,不会端,圈能跑到后边去。别小瞧这一点,真有大演员不会端带的。又说了《打侄上坟》、《盗宗卷》,还跟他学过《除三害》、《阳平关》、《文昭关》。王先生唱的戏,最要紧的,一个是《汾河湾》,一个是《宝莲灯》,好极了。怎么呢? 拿现在这两出戏看,都没什么;可他那会儿唱,处处有东西,却又不显露,真好! 这两出戏,余叔岩不唱,唱不过他。
108,后来,我又跟贯大元,怕有些东西不地道,向他讨教,他准啊! 比如《浣纱记》里的词“梧桐作媒妁”,我总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就问他,因为我学的不是这词,怎么变成了“梧桐”? 也许是还有什么典故。结果跟他的一样,是“大不该秦楚临潼作媒妁”。他一认,我就放心了。像这些,贯大元真有谱。
109,李适可也教过我。他跟余叔岩、范濂泉学,能同余一块躺着抽大烟,听余、看余,那个熏陶,确实是真会。文化程度也高。
110,把子方面,我学杨小楼的,学×金福的,学余叔岩的。比如《战樊城》的“小快×”,是余和×的;《镇潭州》是杨的,杨是跟王楞仙学的,王是他和老谭琢磨打的那套。原来就打一般的“五×头”。这套把子,我是跟刘砚芳学的。还有《珠帘寨》的对刀,前边还不显,后头多好哇!这是从《对刀步战》里挪过来的。那天老谭上后台,碰到×金福,派他的周德威,谭说: “今儿咱们就《对刀步战》啊! ”这就算对戏了,大伙全愣了,怕×跟不上。结果上去一打,严丝合缝,一手不拉(la),后台真服他。杨、×、余的这些把子,我都是跟×宝森学的。
111,我有个本,写了七十几条,每段很短,在这个基础之上,写成的《京剧新序》。这个七十多条,欧阳中石很感兴趣。我总想,不要出了格,不能夸大。我这人胆小,没瞧见的,或者不会的,还真不敢写。
112,我的东西,都在前辈那里,我没有自己的东西。我不是谦虚。我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至于我要写出来,我是爱祖国的文化。这里边,我没有弄懂的东西,那是我的。
113,我要不是碰到王荣山先生,拜了他,不定怎么“羊毛”呢!
114,我写的《京剧新序》,主要是上个世纪1925年到1935年的事儿。再往前,我也说不清楚;再往后又没怎么听戏。
115,民×初年,京戏人才凋零,戏不景气,当时俞振庭的双庆社,有老夫子陈德霖,还有王瑶卿、王凤卿,又把老戏搬出来重唱。像《芦花河》、《骂殿》、《大保国》、《法门寺》什么的。缺人哪,没办法,俞振庭把裘桂仙也弄出来了。裘正拉胡琴,不能唱,但玩票可以,只得玩了两回,一回《大保国》,回《二进宫》,结果唱得特别好,前后台都轰动了。这一来,干脆“下海”吧,重作冯妇,又唱花脸了。谭鑫培谭老板也不能多唱戏,一出《举鼎观画》,没小生,俞振庭又把程继仙请了出来。李顺亭跟着九阵风,唱《取金陵》,他的曹良臣,白天黑夜赶三场。李对九阵风说: “孩儿们”——他的辈儿大——“你们不要命了! 一天三个《取金陵》,我得赶三个曹良臣啊! 我老头子都够瞧的啦;他这个好,还带打出手,为挣×不要命了! ”来了堂会,还是《取金陵》,李顺亭也还是得跟着去。
116,上个世纪的二三十年代,是京剧的一个重要时期。1925、1926年,是杨(小楼)余(叔岩)荀(慧生),和梅(兰芳)王(凤卿)尚(和玉)两个阵营较量,以后梅访mei、访su,把京剧唱到了国外,又办国剧学会,那是高峰。同时呢,余逐渐退出舞台,杨也老了,到1938年去世,梅也转到沪上。这前后也就十年左右的光景。
117,拿京剧二百年来说,前一百年,出了一个京剧,后一百年,出了一个梅兰芳。梅代表了京剧。就这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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