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恩师
师徒如父子,我崇拜、敬仰师父,在心里把师父当做父亲一样爱戴。师父为人少言,但在怹的内心,也爱着自己的徒弟们。由于我们条件各不相同,所以师父对我们的的传授也有侧重。拿我来说,扮相、做功、念白都有一定条件,但论嗓音绝非上乘。师父就这个问题跟我有过一次语重心长的谈话,那是师父重病期间在佑安医院的病床上。怹对我说:“依你的嗓音条件,够使,你最主要的问题是要松弛,心里不要有负担。再有就是台上的调门不要贪高,可以降下来点儿,定的调门要以你在全剧唱腔中最高音唱的不吃力为准,这样的话,你就不会为这个高音从戏一开始就紧张,而可以唱的从容、自如、舒展,观众也就不会为你担心了。
因为唱的自如,你的自信心势必就会增强,这样就会有一个良性的循环。”师父接着和我说起张君秋先生的一件事。张先生头天演出感冒了,嗓子不舒服,但坚持用原调唱,一出戏下来,唱的很吃力,观众反映了张先生嗓子不如以前了。第二天,张先生嗓子还是不好,想了想,让何顺信老师把调门降下来半个,当晚张先生唱的游刃有余,观众掌声如雷,都说怹嗓子痛快,音色太美了。讲完这件事,师父对我说:“没有谁拿着音笛去剧场给你试调门,调门以你唱的自如为准。”
这次谈话我记忆深刻,难以忘怀,因为师父平时是不善言表的,怹能在重病中对我说下这番话,我想师父是对我寄予了希望的。
师父对我的爱护与提携在演出中体现的那就更多了,我与师父同台有很多出戏,怹经常把戏中最主要的场次让我来演。《龙凤呈祥》师父演乔玄头场和“大佛殿”,让我来演有经典唱段“劝千岁”的场次;《失印救火》师父只演白怀头场、末场,而把戏核“船上父子相会”这场戏让我唱;《四进士》怹演前半出,后半出让我接演……师父就是这样默默地栽培、提携、信任着我。在学《桑园会》时,师父教给了我一个盘髯口的小技巧,当时我学会了,没过多久我们师徒同台演出,师父是大轴《遇龙酒馆》,我在前面演这出《桑园会》。那天师父早早化完妆走到上场门坐在那儿看我这出《桑园会》,当我中间下场准备盘髯口时,可能因为紧张,也可能因为这个技巧还不熟练,髯口怎么也盘不好,马上就要上场了,急的我出了一身汗。这时师父起身走过来对我说:“还是我来吧。”说罢几秒钟就完成这个技巧了,使我从容地完成了后面的演出。过后我想,师父在那里看戏也是不放心我第一次盘这个髯口呀!有师父在身边真幸福!
师父爱吃、会吃,是一位美食家,北京哪个饭馆好吃,哪个饭馆有什么特色菜,怹都门儿清,比如师父说:“砂锅居要点砂锅白肉、熘肝尖,泰丰楼要点干桂鱼、锅烧肘子,晋阳饭庄要点香酥鸭、过油肉,丰泽园要点葱烧海参、干炸丸子,东兴楼要点糟溜鱼片……”西餐和南方菜馆师父也爱吃,因为我也“好(四声)吃”,师父就“封”我为“食探”,让我去寻找新的美食,找到后师父会带着我们一起去品尝。
师父在品尝美食时也会联系到怹心爱的京剧,怹经常对我们说:“每个饭馆都有每个饭馆的味道,都有它的特色菜,其实特色菜就是这家饭馆的品牌,食客到你这儿来吃饭,吃的就是特色菜,这就好比全国各大京剧院团都有着各自的风格与特色,北京京剧院的特色就是马、谭、张、裘、梅、尚、程、荀,中国京剧院(现为国家京剧院)的特色就是李、叶、袁、杜,上海京剧院的特色离不开麒先生和连台本戏……这些特色是各大院团安身立命的'法宝’,绝对不能丢掉。”师父还说:“卤煮火烧之所以好吃是因为有锅上百年的老汤,我们当年学戏、演出都煨在这锅老汤里(指马连良等诸位先生对怹们那代人的教导与熏陶),现在我们也成老汤了,还得用这锅老汤继续把你们入滋入味的煨出来,记住了,京剧的味道不能变,继承瓷实了再去发展。”
师父给我说的最后一出戏是《十老安刘》,2012年7月19日上午9点,师父拖着病体来到京剧院排练场看我响排,响排结束时已是中午12点多了,师父把我的不足一一指出,给我说完后又给琴师艾兵,鼓师刘洋和其他配演说戏,这样又持续了近二十分钟,看到师父已经很疲惫,我和大家都劝师父赶紧回家吃饭休息,师父刚刚走到门口,突然又想起我的表演有个不准确的地方,马上转身又拉我回排练场继续说戏。
师父拉着我的这个瞬间被镜头捕捉到了,每当我看到这张照片时,我的心真的很痛……我觉得当时师父已感到身体越来越差,上天留给自己的已经时间不多了,怹是在抓紧一切时间,把怹的艺术传给我们,希望我们尽快接班,尽快成长起来!2012年7月21日,也就是北京特大暴雨那天,师父亲授我的这出《十老安刘》在梅兰芳大剧院首演,师父冒着暴雨,不到七点就来到了后台。
怹上下看了看问我为什么不系腿带,我说忘了,师父叮嘱我,这出戏一定要系腿带。演出结束后师父带着我一同上台谢幕,当观众看到师父登台后掌声雷动,从观众的掌声中我感到观众对于师父的挚爱,还有被师父在重病中的这种不遗余力的传承精神所感动。下面这张照片就是当晚师父带我在舞台上的最后一次谢幕。
我和师父最后一次长谈是师父去世的前四天,2012年12月18日,那天我去医院与师父道别(因我要去外地演出,20号才能回来)。我给师父带的是热汤面(当时师父已吃不下什么东西了),师父那天的胃口不错,吃了一碗半烂面条,吃完后怹要去阳台上晒晒太阳,我帮师父戴上了墨镜,搀扶着怹在阳台的椅子上坐好。那天天气很好,我和师父在冬日温暖的阳光下聊着天,师父问我上哪儿演出,演什么戏,坐飞机还是坐火车去,我一一作答。聊着聊着,师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前几个月我还能到剧场看你们演出,现在连走路都吃力了。”我怕师父伤感,马上说:“等您好些了再去看我们演出,再者现在电视里经常放我们师兄弟的演出,您在病房里就能看呀。”师父摇摇头, “看电视和在剧场里看不一样呀,在剧场里看能发现你们更多的问题……看你们演出我高兴呀……”没想到这次谈话竟成为了我与师父的永别!2012年12月21日冬至下午3点13分,师父永远离开了我们……
师父对于马派艺术的传承呕心沥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师父既是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又是著名京剧教育家,从怹1987年首开山门收朱强师哥开始,到2012年怹去世,共收了专业弟子13名,票界也有不少学生。师父传艺绝不藏私,只要学生肯学,怹定是全力以赴尽心教授,在怹收徒时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你拜了我,我会对你负责,但同时也希望你对我负责。”“言外之意”就是说我会对你实实在在的教,也希望学生认认真真地学并苦练。
师父还对我们说:“学戏别挂急诊,明天演出今天来找我学戏,那不成,要闲来置忙来用。”
师父是这么说的也是这样去做的,直到怹生命的最后几天,跟我们聊的还是戏。
现在北京、上海、天津、湖北等地都有师父的弟子活跃在舞台上和校园里,继承传承着马派艺术,上演教授着马派剧目,宏扬其风范,彰显其风格,研究其规律。可以说第二代马派传人中,如果没有师父,马派就缺少了旗帜性人物,如果没有师父尽心竭力的传授,现在就不会有这么多第三代马派传人,师父对于马派的发扬和传承功不可没。师父敬前贤,启后人,让我辈晚生尊师重学,师父做到了对京剧马派艺术的承前启后。
今天怀念我的师父,我想不能不提到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我的师娘张丽敏。我们师兄弟能在师父最后的五年学了那么多马派剧目,都要归功于我师娘对师父的照顾,正是有了师娘对师父这种超乎常人想象的精心呵护,才延长了我师父的生命,师父才有精力给我们说戏谈艺,师父在佑安医院的一次吐血后,对病床边所有徒弟说:“你们(指学生)我谁都对得起,我尽心尽力教你们了,唯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们的师娘……记住年年要给你们师娘过生日……”师父哭了……师父说过,最后这五年是怹人生中最幸福的五年!
师父的手机号一直存在我的手机里,到现在也没有删掉,想怹时我会拨通这个号码,当然师父永远不会再接我的电话了……愿恩师地下有知,能感知到徒儿对您深深地思念,如果有来生,请让我再做您的徒弟!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