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第323章）

当杨玉环在侍女一左一右搀扶下一步一步挨到佛堂时，陈玄礼早已带着禁卫军将士等候在此。

高力士颤颤巍巍地将手中捧着的三尺白绫交到陈玄礼手上，陈玄礼并不多言，示意身旁将士将白绫牢牢系在佛堂的横梁之上。

此时正是夕阳西下之时，余晖透过佛堂的窗棂，不偏不倚地落在从横梁上垂落下来的白绫上，将本就白得耀眼的白绫衬托得愈发刺目！

陈玄礼看了一眼神情恍惚的杨玉环，声音中辨不出任何情绪：“贵妃，时辰不早了，请贵妃好自为之。”

“好自为之？呵呵，好一个'好自为之’！”杨玉环心中的最后一丝幻想——说不定她的李三郎会在佛堂等她，会在她将自己交给白绫前的最后一刻力挽狂澜，从六军将士手中救下她，就这样被陈玄礼这句不动声色却不容置疑的催促无情地摧毁了！

陈玄礼说得对，除了好自为之，她已别无选择！只有她从容赴死，才能让李三郎继续坐拥大唐天下！

想不到有朝一日，那个曾经对她说要将天下都送到她面前的李三郎，竟然要靠她来换取天下！

杨玉环闭上眼睛，任凭压抑已久的清泪顺着脸颊悄然滑落。再睁眼时，她已被将士架到白绫前的踏凳上，近在咫尺的，是那在风中飘零的三尺白绫！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突然想到了寿王李瑁！

21年前的冬天，在武惠妃的一手安排下，16岁的她嫁给了15岁的李瑁，成为人人羡慕的寿王妃。婚后李瑁待她如何，她最清楚不过了！多少次拂晓清晨，她都会从梦中笑醒，今生能有这样温柔体贴的夫君，定是上辈子积的善缘吧？

然而，她却恩将仇报，在婚后的第五个年头，让他承受了这世上任何一个男人都无法承受的耻辱！

“寿王殿下，这辈子，玉环负了你，伤了你！如果有来世，玉环愿意做牛做马，愿意为奴为婢，只求殿下能够原谅玉环！”

当她用力握住白绫，决绝地踢翻脚下踏凳的那一刻，她脑子里最后一个画面，留给了李瑁！这是她今生最后一次也是最真一次对李瑁的深深忏悔！

仿佛心电感应一般，此刻正受父皇之托在朝堂抚慰六军将士的李瑁，心口仿佛被锋利的锥子狠狠剜了一刀，感到莫名的钻心的痛！

就在半个时辰前，当李隆基点头同意赐死杨玉环，太子李亨和六军将士无不群情激奋，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时，只有随李隆基一起逃亡的寿王李瑁，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父皇真的要狠心赐死玉环？虽然他也曾经恨过玉环，但岁月早就让他原谅了玉环。因为他清楚地明白，身在皇家，不用说一个弱女子，便是贵为皇子如他，又能拿皇上怎么办？除了服从，还是服从！

他多么希望，既然父皇当年不惜一切代价从他怀中夺走玉环，如今就该同样不惜一切代价护好玉环！

正当李瑁握紧拳头，意气难平时，李隆基在高力士的搀扶下缓缓起身，对李瑁交代了两句话：守在朝堂，抚慰军心。

此时此刻，当李瑁刚从锥心的疼痛中缓过劲来时，只见陈玄礼大踏步走入朝堂，向六军将士庄严宣布：“诸位，贵妃已自缢身亡，君侧已清，后廷已宁。明日一早，继续整装西行！”

李瑁忽然意识到，他刚才锥心疼痛的一刹那，或许就是玉环香消玉殒的那一刻！

是夜，当将士散去，佛堂中空无一人时，李隆基拖着沉重的脚步，独自一人来到了佛堂。

月光清冷，佛堂中是死一般的沉默。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三尺白绫并未随着杨玉环的尸体一起入殓，依然孤零零地悬在横梁之上，在风中飘荡，仿佛在无声地诉说今日在这里发生的一切。

“玉环！玉环！”李隆基再也控制不住心中的悲痛，跌跌撞撞冲到白绫跟前，握住白绫，跪倒在佛堂冰凉的青砖上，失声恸哭！

他自认自己并非薄情之人，但就在今天，他亲手杀死了他最爱的女子。从此之后，他再也没有理由不承认自己的薄情！

他自认自己并非滥情之人，虽然后宫佳丽三千，但能被他放在心尖上疼的，这辈子，也就只有两个女子，一是武落衡，二是杨玉环！

可以说，他的前半辈子，给了武落衡，后半辈子，给了杨玉环。

武落衡是他祖母武则天的侄孙女，比他小14岁。715年秋天，一个偶然的机会，16岁的她入了他的眼。从此，他就像他祖父李治那样，被一个姓武的女子占据得满满，再也容不下其他女子。雷霆雨露，俱是天恩。他的雨露大多给了武落衡，她为他生育了李瑁、咸宜公主等四个皇子和三个公主，直到她737年病逝前，还心心念念想要再为他生育一个小皇子……

武落衡去世后，他为之郁郁寡欢了三年，直到740年，遇见比他小34岁的儿媳杨玉环。

那一刻，在喷涌而出的爱情面前，什么年龄差距，什么人伦道德，什么父子情分，都可以不管不顾！他要定了杨玉环！在他生命的下半场，是杨玉环让他重新焕发出了身为男人的生机和活力！

然而，昨晚还在他枕边千娇百媚的玉环，此刻却已香消玉殒！一缕芳魂，飘向天际，他再也抓不住她了！

武落衡38岁病逝，杨玉环37岁身亡，这是巧合？还是宿命？为何他深爱的女人都无法陪他白头、和他共老，无法和他携手走完此生！

往后余生，没有玉环相伴，无异于苟活人世，生有何趣？生有何趣！

李隆基仰天大喊，一拳一拳狠狠捶在坚硬冰冷的青砖上……鲜血渐渐从指缝间流了出来，一滴一滴落在青砖上，斑斑驳驳，像极了一朵一朵盛开的牡丹花！

对，就是玉环生前最爱的沉香亭畔的牡丹花！（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