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云鹏:提携后辈的程砚秋先生
京剧谚语:“艺术不能临阵磨枪,要闲来置,忙来用。”1946年春,我搭班上海天蟾舞台,唱《黄金台》、《梅龙镇》、《跑城》、《卖马》等帽儿戏,大轴是“四大名旦”之一、艺术大师程砚秋率团演出。那年我十八岁,虽居闹市,却潜心于艺,并未涉足十里洋场而风花雪月。我白天练功、调嗓、学戏;晚上演出、观摩、偷戏,“闲来置,忙来用”。
一次,正值程先生演出其“程派”杰作《锁麟囊》,售票处早已开亮了霓虹灯的“客满”牌,观众蜂拥入场......谁料,扮演《锁》剧中之“赵禄寒”一角的刘桐轩突患急病,不能登台。这不仅使管事(舞台监督)吕春奎局促不安,就连程先生的总管事(业务秘书)高登甲也叼着旱烟袋愁眉不展。
谁能“钻锅”(临时学,马上唱)顶替呢!?《锁》剧是程派独有的剧目,比较生僻,而且又是与艺术大师程砚秋同台,出不得一点点错,责任重大,非同小可!我平时看戏,凡是老生行当角色均在我“偷”学之列,以前,著名坤伶郑冰如演出时,我即偷学了剧中的“赵禄寒”和“薛良”两个生行角色,加上年轻好胜,顾虑不多,又受“救场如救火”的思想影响,于是鼓起勇气走到吕春奎、高登甲二位面前,毛遂自荐扮演“赵禄寒”。吕春奎比较了解我,只问:“云鹏,有把握吗?这可不是开玩笑,蒙不得事呀!”我答:“春奎兄,您放心,我背给您二位听听......”我迫不及待地背起词来——二位管事对了对目光,吕说:“五爷(高登甲先生行五),这孩子有心胸也机灵,上回张云溪、张春华、李金鸿演《大名府》,高维廉(著名小生)临时不扮燕青,也是云鹏临时顶替的,一点也没砸锅!您看......”高说:“先找吴先生(吴富琴是程先生的二路旦,《锁》剧中扮赵禄寒的女儿赵守贞)对对词,他俩单独有场戏。”说罢,领我去找吴富琴对了对词。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
“跟我来!”高登甲引我走向二楼程先生的化妆室,大师正在洗脸准备化妆扮戏,我情不自禁地浑身紧张,脸红耳赤,忐忑不安......
高登甲向他介绍了我的情况,程先生听了,拧了拧手中的毛巾,用慈祥的目光看了看我,我的心怦怦地几乎要跳出来,头也重得抬不起来。程先生早洞察了我的内心活动,他细语轻声地问:“你就是唱帽儿戏的小老生,叫什么?”
“我叫朱云鹏。”我说。
程先生笑着说:“救场如救火,年轻人多用点脑子,'钻钻锅’对艺术实践有好处,演员上台'胆要大,心要细’。别害怕,和我同场不要发怵!富琴会兜着你的。即便出点错也没什么,别紧张!”大师的谆谆教诲如化雨春风,暖心增力,我信心百倍,圆满地完成了那晚的“钻锅”任务! 通过这次演“赵禄寒”,我与程先生、高五爷和程剧团的人越来越熟悉了,交谈中向他们吐露了向往北京深造学艺的心愿。不久,程剧团即将期满离沪返京,出乎意料地高五爷把我喊进程先生的化妆室。
程先生问:“云鹏,听说你想去北京学戏, 是吗?”
“是的。”我回答得很坚决。
程先生又问:“你在上海跟谁学戏?”
“跟我姐夫黄宝岩练功,刘长林、姚渔村先生启蒙老生戏。”
“学过哪些戏?”
“唱工戏'三斩一碰’、《捉放曹》、《上天台》等,做工戏《一捧雪》、《九更天》、《南天门》等。”
“你喜欢什么流派?”
“最喜'余派’,崇拜杨宝森先生。”
“你在北京有亲戚朋友吗?”
“帮杨宝森先生的阎世祥是我的义父。”
“你家里有什么人,靠谁生活?”
“父亲已故,靠我奉养母亲。”
大师停顿了一会儿说:“北京唱戏与上海拿包银(月薪)不同,而是开戏拿份,无戏无钱,估计你自己也就只能养活自己,你母亲怎么办?......还有,根据你目前的艺术情况,必须进科班从头学起。那是很艰苦的,你受得了吗?”
“我受得了的。”我答道。
“我可以把你带到北京帮你解决学戏、实习、深造等问题。你回去和你母亲合计合计,好不好?”
这简直是神话般的奇迹!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连连点头,连声道谢。向他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奔回家去。
这一夜我们母子没能合上眼,心潮起伏,如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又如倒翻“五味瓶”酸甜苦辣,思绪万千!母亲噙着泪水说:“程四爷(京剧界对他的尊称)是我们的'贵人’!素不相识,肯把你带到北京去,你千万要争气,不要给程四爷丢脸啊!你只管去,别惦记着我的生活,你学成了'角儿’,回来就对得起大家了。”
次日下午,在李盛泉(著名老旦)陪同下,在大师下榻的名票王清尘先生寓邸中拜谢了程先生。临别时,母亲感动得要屈膝相谢,大师急忙拦住,握住家母的手说:“朱太太,别这样,只要云鹏肯学肯练肯吃苦,我帮个小忙,不算什么。您自己多保重。云鹏到了北京安排好了就写信告诉您。”
初夏,我随程砚秋剧团由沪乘海轮“锡麟”号抵达天津再赴北平。沿途由王廷喜师傅负责照顾,直到把我送到义父阎世祥家安顿居住,才算完成任务。分文未花我就到了北京。
不几日,经程先生和尚小云先生说妥,由李春林(梅兰芳先生的总管事)、阎世祥二老带我去椿树二条胡同(荣春社)科班拜见主办人“四大名旦”之一的尚小云先生。在李、阎二老的主持下我向尚大师行了入科插班的拜师仪式。从此我即在科班插班学戏、实习,得到师傅尚小云先生和陈富瑞、耿明义等教师的严格传授。因大师对青年放手、大胆的培养和使用,我不但经常与尚长春(尚小云长子)、尚长麟(尚小云次子)同台演出,还提携我陪他演出尚派名剧《汉明妃》、《墨黛》等名剧。我的技艺因此大进,崭露头角。继而得与张云溪、张春华、云燕铭、赵蕴秋等名家演出于北平各大剧院。为了提高艺事,除向科班教师请教外,又得到余叔岩之入室弟子杨宝忠、晚年琴师朱家夔二位先生亲授“余派”艺术。因我的嗓音发声近似杨宝森先生,1948年8月,经李春林、阎世祥介绍,拜到“四大须生”之一杨宝森先生门下专研“杨派”声腔艺术。
我今年已经76岁了,尚能氍毹献艺,并能在编导工作上稍有成绩。演员成长必须具备“禀赋、师承、机缘”三大要素,缺一不可。58个年头飞逝而过,每当我闭目思忆,往事历历在目,程大师的谆谆教诲,轻言细语声犹在耳!他高尚的艺德永志心中,亲切的暖流至今仍然流淌在我的血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