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知道

他开始大叫，我几乎失去了自己的睡眠，我很困倦，但我睡不着。她说心一定要静，要能够排除外界的干扰，也不做干扰别人的事。他不满地说，你这语调可真像耶稣。她说，我要做的是贞德。他说，算了吧。他打了个哈欠，睡不着真难受。你可以试试喝酒或是其他什么。没用，我那天喝了那么多，结果换来了什么，彻夜的哭泣。他几乎要咆哮了。她摊开手，表示自己也毫无办法。他说，再这样下去我就要完了，我知道这不会长久的。她说，你必须振作起来。我知道你可以的。

她打开一扇门，一架子玩具就显出来，旁边则是两盘沙子。他知道这是沙盘游戏。她说，我们做个游戏吧。你可以自由挑选木架上的玩具，摆在沙滩上。沙子下面是海水，可以挖出来。

他走到架子旁边，玩具都很精致。他看到那些拿着枪的大兵想，自己小时候也玩过这样的玩具。他又看到了飞机，他就像前一段时间中国研发的C919。他将之托在手上把玩了一会。他又注意到一个苗族少妇，双眉弯弯，嘴唇朱红，穿着富有民族特色的衣裳，帽子上垂下珠帘，脖子上戴着项链。她的身上还用白布绑着一个小孩。他拿起来放在沙盘的中下部位。他将中间的细沙朝四下拨开。显出一小片湖来。但他又摇摇头，将中间用沙子掩上，转而在左中央与又中央各造出一片湖，旁边放上海螺。

像是土地上的两只眼睛。

在苗族姑娘后面，放下一座小屋，椅子，一只小狗；右上角放上军人，还有大象、恐龙，以及飞机、坦克；左上角则是观音，白雪公主，王子、侍从、一圈小矮人，两只羊，一只兔子，树木、一座城堡；左下角则放置企鹅、哆啦A梦；右下角是吊车、挖掘机、建筑工人、强盗、警察、铁路、怀孕的妇人。他又看见一张帆船，便将船放置到湖水旁边。

苗族姑娘想念着身在前线的丈夫，每日朝着东北方遥望。虽然她并不能望见什么，她只看到连绵的山峦如奔马起伏。她记不清自己多少时日是含泪睡着的，又在清晨中泪眼婆娑地醒来。清晨的啼鸟声也许并不存在。她看看正在熟睡中的孩子。孩子毕竟太小了，笑一笑都很勉强。只要一看到孩子，她的烦忧就减少了大半。走出房间，小狗伏在椅子边上。见主人出来，跳起来摇着尾巴。她笑得很鲜艳，像一只小花。

大炮的轰鸣声开垦着战士的耳朵。中尉指挥着士兵们进行攻击。战士们纷纷从壕堑里跳出来，猛冲过去。不断有人被对方的机枪射倒。子弹交织成密集的网，兜捕人们的生命之鱼。不知道为什么，中尉今天有些打不起精神，他想念自己的妻子，那个贤惠而又美丽的妻子，还有自己的儿子，那么可爱，他还以为自己的手指头是妈妈的乳头呢。可惜他都没来得及多看几眼就去执行任务了。但在国家面前，他又怎么能过多地顾及自己的家庭呢。流弹在他身边炸裂，他扑到一边，随即又收回自己的思绪，专心到战事上来。飞机来了。天空上落下的声音尖利地撕扯着空气，是敌军的飞机。后退。他们放弃进攻，纷纷后撤。敌军在飞机的掩护下直冲上来。他们只得落荒而逃。

王子从城堡里出来，头戴着紫金王冠，随从牵过马来，王子坐上马，一行人向着森林走去。走过田野与村庄，他们地来到森林，这里的空气清新，鸟声轻灵。猎狗往前奔去，它发现一只兔子。王子带领从人追过去。半路上他们听见了歌声，王子说停下来，众人下马，发现有七个小矮人在愉快地唱歌。王子鼓掌，说你们唱得真好听。矮人唱完一首歌，说，谢谢夸奖。你们是来打猎吗。王子说，你们看来很熟悉这片树林。帮我们带路吧。一个小矮人说，不如先去我们那里做客吧，我们家新来了一个公主。王子说，哦，这时猎狗口里叼着兔子跑回来，众人便跟着小矮人一起去了他们的家。那是一座小木屋，矮人敲门，但半天没人应答。一个矮人见形势不对，急忙撞开门，冲了进去。只见公主倒在地上，一边是一只咬了几口的苹果。王子进来，见公主花容月貌，好不美丽。他问矮人，这是怎么了。矮人摇头说不知道，可能是因为苹果。王子将公主抱在自己的膝盖上，哀怜地看着公主。这时公主忽然跳了起来，舞着双臂说，我一点都没事，我是想给你们一个惊喜，哈哈哈。矮人松了一口气，说，公主也太淘气了。公主问，这是谁。我是王子。公主说，你就是王子。王子点头说我就是。公主又说，你真的就是王子。王子说我不骗你。公主大笑着说，我多年来寻找的王子原来就是你。两人相互拥抱，热泪盈眶。

企鹅问，你见过我的宝宝吗。哆啦A梦说，你的宝宝在哪里。企鹅说，如果我知道还会问你吗。哆啦A梦说，这倒是，不过我是刚刚来到这里的。企鹅哦了一声，噗通一声跳进海中。不一会企鹅又浮上来，摇摇头说找不到啊。哆啦A梦说，我可以帮助你。说着从兜里拿出行踪测查器。企鹅拿过来了，这是什么玩意。哆啦A梦说只要把你孩子的信息输入进去，越详细越好，就可以查到你孩子在哪里。它输入之后，出现了三只模样相似的企鹅，一只在海豹的肚子里，一只在一只大企鹅的怀抱中，一只和另一只小企鹅一起引颈观看着什么。

工人开着吊车、挖掘机在工地忙碌着。他们的额头渗满了细密的汗珠。忽然有人闯进工地，用枪指着工人们时候，都不许动，交出你们的钱财，不然就打死你们。工人怯怯地掏出自己的体己钱。强盗正要钻进车里逃走，这时响起了警笛声，警察来了。一场激战就要爆发。这时，铁路上驶过一辆长长的运煤车，一个怀孕的妇人正从一个卧着老虎的梦中醒来。

她说很好，这就是你摆出的作品。他没有理睬，而说起了另一桩事。他说我从前从来不知道失眠，无论有什么难受事只要睡一觉就好了，不悲不喜，即便是处于零下的温度。但在听说别人失眠后——似乎有一些事如果不失眠就不能确切地衡量悲痛的深度，就像没有酒就不能更彻底地癫狂——我就无可救药地失眠了。好像失眠是一种传染病似的。从前我可不这样。

她说你需要冷静，人不能总是让自己沸腾。他说你一点也不懂我。我就像一只没有被任何枪瞄准的猎物。我为自己感到悲哀。她说可我为你骄傲。你真的这么认为吗。是的，我为你而骄傲。我还以为没有人会为我而骄傲的。谢谢你。他说。

汪汪，狗叫着。狗总是喜欢叫。苗族姑娘拍拍它的头，走进屋里拿出两块骨头放在狗碗中。远处的地平线上的一个黑点越来越大，仿佛线描过一样。渐渐走进，原来是他。狗叫着跑了过去。那人将狗抱起来。走到她面前。她说不。

同时撤退的，还有坦克、大象、恐龙。咚，一辆坦克被飞机击中，炸裂成碎片。一辆坦克发炮反击。飞机闪过，继续朝下投掷炮弹。无数人马成齑粉。大象受了惊，来回乱跑，踩倒两军人马。恐龙边跑边往口里送人。转移到山坳里时，一辆坦克接连击中两只飞机。飞机冒着腾腾的黑烟坠落下来。其余飞机见势不妙，急忙后撤。追兵失去了怙恃，也不敢轻举妄动。 这时天黑了下来。他们说，原来天都快黑了。天都快黑了我们还在打仗。一个人说，看来一场恶战就要爆发了。

王子说可我为什么要哭呢，我之前并没有想过要找一个公主啊。公主说，自从你遇见我，你的心与我的心就连在了一起，超越一切阻隔。这时两只羊咩咩叫了起来。小矮人将一只羊赶回羊圈，另一只就要进去。王子说等一等，他抚摸着一只羊的卷发，仿佛在通过抚摸羊毛来平静自己的心绪。白雪公主看起来有些生气，她说，别人都那么宠爱我，可你竟然对我不理不睬，玩弄一只羊羔。王子用指头按在嘴角说，嘘，羊知道。白雪公主说，矮人，把羊赶出去。小矮人们见王子不停地抚摸着羊羔，不敢轻动。公主过来抢。王子抱起羊，传给一个侍从，公主跑到侍从那里，侍从又传给另一个，公主又赶过去。此时王子与众侍从已经围成了一个圈。公主在里面来回转着，但连一根羊毛也没有逮着。公主放声大哭。就在这当儿，王子将羊递给公主，说，一起来游戏吧。现在侍从在圈子内，而公主与众人站成一圈，他们来回传递着羊，以防被侍从捉住。侍从抓住了羊尾巴，接着摸到了羊全身，把羊从另一个侍从手中夺过去了。于是另一个侍从只能站到圈子内。公主哈哈大笑起来。可是传了一会，侍从不知何时牵过了马，王子就抱着羊跨马而逃。公主撕心裂肺地喊，我的羊。此时王子已经跑得很远了。

企鹅说哪个是我的宝宝呢，我怎么看那个在海豹肚子里的那只小企鹅那么像我的宝宝呢。哆啦A梦说，不要往坏处想。企鹅哭着说，我的宝宝，为什么我没有照看好你呢，我真不是个人，真的。你本来就不是人，你是企鹅。哆啦A梦纠正道。难道只有人才懂得爱护自己的孩子吗。企鹅说，你不能懂得，我的宝宝啊。哆啦A梦说，看，那是什么。企鹅转过身，一只小企鹅正从一块浮冰上跃过来。

强盗射倒一个从车门里跳出的警察，并接连不断地朝警察的车窗、轮胎射击。警察也不甘示弱，一枪击中一个包着蓝色头巾的强盗。强盗驾车横冲直撞，却发现路都被警车堵住了。他们急急跳下车，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像粮仓里的老鼠一样往出窜去。警察在后面穷追不舍。运煤车咔噔咔噔地行驶着，经过一条隧道后嘟地鸣笛。隧道发出长久的回声作为呼应。强盗们纷纷跃上驶来的火车，警察赶到时候，火车已经走远了。怀孕的妇人打了个哈欠，咂摸着刚才的梦境，感到难以名状的空虚。

她说我基本理解了你所暗示的故事，虽然你的故事有些莫名其妙。你摆白雪公主的时候，将她陷进沙子中；你让坦克轻易战胜飞机；至于你的苗族姑娘，她究竟在等着什么呢；王子与公主因为区区一只羊发生纠纷；强盗逃脱法网；小企鹅意外归来。你用那么多条线索，要打捞出一个怎样的主题呢。或者你根本没有想到什么主题之类的东西，你的世界一片混沌。

他眼皮耷拉下来，表示他一点也不想听她的分析，虽然她的分析有一大部分可能是正确的。但是和他有什么关系呢，问题能通过语言而不是实际行动解决吗。他忽然有些不耐烦，他想每个人都会不耐烦的，就像每个人都要大便。有一回他问自己正在上厕所的友人，你怎么天天上厕所。友人说你不也是啊。她依然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但他没怎么听，只有在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她还在说着。

沙盘的中心部位代表着你的自性。她见他的眼神回暖，就又说了一遍。

他说我历经千难万险回来看你了。战争正处于僵持之中。我却迫不及待地想见你，还有孩子。苗族姑娘说，孩子正在睡觉，你应该在他清醒时候回来。这样你就可以逗他玩一会。他说你是在赶我走吗。苗族姑娘说，可是国家需要你，即便是我，即便是孩子，都不能为了一己之私而留住你。他说，本来我打算再也不会离开了，但你这么说让我觉得很伤心，没想到你这么绝情，我可能以后再也不回来了。她说走好不送。说着走进家关上了门。他在外面待了一会，就转身走了。她坐在刚擦过的地板上，背部一起一伏，小心地控制着自己的抽噎，不一会便哭成泪人。这时孩子醒来，更响亮的哭声在屋子里冉冉升起。

她说，你的内心存在一种若即若离的落寞，你既想要改变现状，又有些优柔寡断，这说明你不确定自己的位置。你在这个世界上就像一个孤儿。你的集体意识是如何在社会与职业中蔓延的呢。

他们渐渐明白，即便天黑也不能阻止罪恶，甚至更主张了罪恶的行进，有了黑暗的保护伞。于是回头与敌军厮杀起来。空气中充满了火药与呐喊，天空被撕成一块块蓝色的碎布。纷纷掉落下来。鸟衔在嘴里，鱼从水中跃出。天水交接，无数魂灵从地平线逸出。光明正像免疫细胞一样吞噬着黑暗。战士们的心中升起了太阳，放出大光芒。

不过你的内心是洁净的，你瞧，你虽然将观音菩萨放在其中，但你几乎没有用到她。这表明你的觉悟，你对“空”的领会与运用。你几乎自命为菩提。

公主让小矮人领着自己去找王子。他们走了大半天，终于走到一座城堡前。王子正站在那里，小羊站在他旁边。见她来了，王子张开怀抱说，亲爱的公主，我知道你就会来的。公主哼了一声。王子说，我们冰释前嫌吧。公主抱起小羊，王子抱住公主。小羊咩咩地叫着。公主说，我现在不想原谅你。王子问，那你什么时候原谅我。公主说，等到明天。王子用手一指远方，太阳就恭敬地落了下去，又一挥衣袖，太阳升了上来。今天你原谅我吗。公主说，羊知道。

她说，我不否认你有创造的天性，但你有时候又不自觉地对世界进行破坏。你是你世界的主宰，在你的世界里，你具有神一般的意志。但你缺乏的是你不知道的东西。

企鹅迎上去，说，宝宝。小企鹅一副懵懂的样子。企鹅说，我是你的爸爸。小企鹅摇摇头，它似乎不大明白爸爸是什么。哆啦A梦又掏出一个时光倒流机，说，为了找到你的孩子，我们让时光倒流回你和孩子在一起的时候。企鹅向天大呼，啊，时光是一条倒淌河。

有必要分析一下沙盘的右下角，你与大地之间的联系，那么你是如何看待的呢。她问他，虽然她知道他不大会回答。

警察接连发了两枪，然后像捉兔子一样将被射中的强盗捉起来。你们是怎么打到我们的，在那么远的距离。一个被打中了腿的强盗问。警察说，我没有朝你们开枪，而是朝隧道开了一枪，回声追上了子弹，并倒推着子弹向前追去。好枪法。强盗说，虽然我被你捉住了，但我依然佩服你。怀孕的妇人说，难道这就是梦，和白菜的味道一样。

她对他说，你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呢。他喝了一口酒说，羊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