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以后

在热气腾腾的火锅面前,他和她相对坐着。她给他夹已经熟了的菜,她对他说,怎么越长大越像小孩子一样。他赌气似的不说话。

他是在工作中不慎烫伤的。脸部留下一道干红的烙印,像是一道肉色的闪电劈到了脸上。他捂着脸大喊,我的脸。等他醒来的时候,一层绷带向他预示了长久的不幸。他问医生,真的没有办法了吗。医生摇摇头走开了,留给他白色的惆怅。女友来到病床的时候,告诉他说还会有希望的,他紧紧握住她的手,说,如果好不了,你还会爱我吗。她说会的。他说如果你不爱我也没关系,你可以选择别人,你不要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你就当我不在了。是的,自从毁容之后,我就不再是原来的我了,你爱的是从前的我而非现在。她摇摇头,想说什么却没有说。

他感到她的呵斥确实像母亲对于孩子的训话。母亲在呵斥他的时候,总是陡然提高音调,让他在突然之间吓一跳,有一次竟然蹦了两米高。在从前参加校运动会时候,他不断地回想着母亲对于自己的呵斥,腿一紧,就跳了两米多,破了学校的记录。

她给他夹宽粉,他默默低头吃了。他要么夹不住滑嫩的粉条,要么就是夹到中途掉在锅里,溅起许多油点,将衣服溅脏。他吃着,将头埋得很低,好像这样就没人能发觉他的伤疤,他多么想时间停留在这一刻,大家就一直埋头吃啊吃的,全然不考虑其他的事,只有胃是动人的,只有食物是美丽的,只有快乐是快乐的。

邻座上款款走来一对学生情侣。他们亲密的样子让人动容。如果时光倒流,容貌清秀的他也和她甜密得像是蜂蜜,他会抱着她说,我会细水长流地爱你。为什么不爱得轰轰烈烈呀,她问。他说,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只有细细的泉源才能长久。男生为女生夹菜,女生幸福地笑了。他也夹起一束茼蒿递给女友。女友说,你也会关心人了。他不说话。男生女生叽叽喳喳说个不了,像是两只栖在电线杆上的麻雀。他们都有着青春美好的容貌,像是岁月长河里的一盏盏漂流的灯,照亮了彼此。

他们吃完了,会了账。他闻一闻服务员给的钱,有一股火锅的味道。她说要在商场里走一走。下了三楼,入目是琳琅的衣服与美。两人并肩走着,他想她以前是偎在他身边的,但现在她没有这样做,也许是自己想多了。一旦处于弱势地位,人就容易多想,尤其像他这样敏感的人。她走进一家女装店,店里氤氲着成衣的味道,她在一件白色的连衣裙边流连了一会。服务员过来问,您喜欢这件吗,试一试吧。她摇摇头。而后像一个滑冰者一样滑到一边。作为舞伴,他也跟着走了一段。但他随即停住,在他滑行的过程中,他看到了一面试衣镜。他飞速掠过去,但又像折翼的鸟儿一样顿下来。

在镜子面前,他该如何安慰自己呢,他说其实镜子才是丑陋的,他却是漂亮的;或者说人只有脱离自己的面貌才能获得灵魂的自由。就像当人离开故乡的时候,才能感到故乡的好处。然而他知道那不过是一种无奈的说法,没有人心甘情愿地损失自己的容貌以求得对于生命的豁达。

女友看他呆怔在镜子边上,当即明白,拉着他朝外走去。他挣开她的手,说,你应该离开我。她笑着抓住他的手腕,说,怎么了,我说过不会离开你的。他说你难道不明白吗,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走吧。他独自往前走去。她追了两步,趔趄了一步,他回过身扶住她,她说不用你扶,你走吧。他抱住她,感到她的身体很软,像一截牙膏。她的身上散发出淡雅的香味,他在她的锁骨处吻了一下。

她哽咽着说她并不在乎相貌,一点都不在乎。那你在乎什么,他问。她说他。他说你对我真好,让我难以报答。她为了不让他心中怀有歉疚,故意说,难道我的爱让你颤抖吗。其实我只不过是看在你可怜的份上,难道你以为自己毁容之后还有那么多的魅力吗,没有了,你应该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失去我你就再也找不到幸福了。他点点头说,好啊,你以为我会像一只摇尾乞怜的小狗那样苦苦哀求你不要离去吗,你的要挟在我这里丝毫不起作用,我已经和你说过了,你想要走就走吧,你的走不仅不会让我感到伤心,还让我感到愉悦。我一点也不喜欢你的做作与虚伪,你是我的负累,只有离开你我才能展翅高飞。他说这话的时候还故意比划了一个飞翔的姿势。让她哭笑不得。因此她先是浅浅地笑了一下,而后又哭出来,说,好了,你明明知道我们互相依旧爱着为什么还要互相伤害呢,难道这样让你开心吗,如果一定要这样做,那还不如让我现在就死在你面前。

其实她也说不准自己的喜恶,有时候她觉得脸部有伤疤的他确实很丑陋,在这样的时候,她就通过对往事的追忆来还原他从前的样子,从前的他江湖人称玉面小飞龙,那富有张力的线条,锋利的眉角,当真像是良工用玉石雕刻而出;或者用接吻的方法,当他们贴近的时候,他们将看不见对方的相貌,而粘合为一双眼,一张唇,一扇鼻。

当他回忆往事时,所感受到的痛苦更多于幸福,尤其在相貌方面,曾经的他有着电影男主角的相貌,他也每每自得于自己过人的颜色。但在烫伤之后,他之前的所有自负都轰然倒塌,变为丑陋的瓦砾。从前的快乐现在却变成了一把匕首,向他刺来,他躲闪不及。

他说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既然贤妹你要死在我面前,我也死在你面前。她捂住他的嘴说,不要说这个词。他故意说,死路,死神,死心塌地。

走下二楼,转过理发店,烤肉店,又走过一楼的化妆品店、礼品店,望着往下的电梯,就像站在悬崖之上。从下面吹上来一阵食物的馨香。正是这样的味道让电梯运转。

他们走到地下的超市时,他像一个小孩一样高兴了。他印象最深刻的是一种有着各种颜色的石头糖,那是他的姨妈带他出去买的。果真就像地面上散乱的石头一般,他一颗一颗地吃着,甜丝丝,入口有干脆的嚼劲。他感到自己吃着路。他还以一个孩子的童真记挂雪人模样的雪糕、有着双胞胎的方便面、小小的花折伞、爽口的辣条……那时候他的母亲调侃他说,把你送给小卖铺店主得了。因此当她牵着他的手走下电梯的时候,他差点脱口而出,妈妈,我要这个。

她像一个真正的母亲一样引导着他,让琳琅满目的商品充满他的眼睛,使他的眼睛绽放出火花一般的光芒。她问你想吃什么,他说我想吃这个超市。你想吃我吗,她问。他说,我吃你也吃超市。一个小孩坐在购物车里向他们嘿嘿地笑。他也推来一辆购物车,一脚踏在上面,一脚在地下蹬,当她挑选物品的时候,他像少年一样快乐地飞驰。他似乎很久没有这么快乐了,因此来回地绕着超市的过道里滑翔。他似乎预计到以后也将达不到这样的快乐,因此拼命地玩着。直到她拦住他,将一些食品放进去。而后他又驱动自己的玩物在超市里自由自在地驰骋。在这个与肠胃相关而与相貌无关的场所,他充分显示了自己运动的天赋。当年他差点因为不想学习而去学体育,他都已经将桌子搬到艺体生的班级了,但还是被班主任要回来。他驾驭着自己的小推车在人群中游刃有余地穿行,在拐弯处幽灵一般漂移,在前面一处顾客不小心将货架上的食物推倒而造成堵塞的通道,他后脚用力一蹬,整个身体与购物车一同飞到空中,转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弯,平平稳稳地落到地上。众人目睹了这一幕,都停下来鼓掌。她在人群外,拿着刚从货架上取下来的食物,随着人群激动地鼓掌。

但当他转身的时候,一个小孩啊地一声叫了出来,其他人也放下鼓着的手掌。他独自推着购物车,像是一尾鱼一般从人群中溜出去,滑到她的身边。她用纸巾给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两人一起走到结账处,将一件件东西放到结账台上。看着结账员娴熟地将东西拿到手中,用扫描器扫过,在电脑上核算一番,说一百五十四。

他们往回走的时候,天色已经昏黑了。天色昏黑了,她因为害怕又偎依在他身上,他想,是天黑的缘故。天黑以后,一切都泯没,成为苍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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