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唱、呕吐与吠叫
从我们临街的窗口,经常可以听到一些人对着生活放声高歌,也可以听到有人醉酒后在树下嗷嗷的呕吐声,偶尔还有悦耳的狗吠。
这时候我就会走到窗前,望向外面。唱歌的有时候是一个骑车的人,有时候是走路的人;醉酒的多是扶着树,半偻着身子,身体被涌动的呕吐物来回撞击着。但透过窗子看和站在外面看终究是不同的。如果走出去,就会发现一对父子手拉手走着,他们拉着手时候就像一对兄弟。他们的面容是相似的,但隔着许多时空。时空是一个巨匠,将年轻雕成老壮。
他们的歌声响亮而清冽,尤其是在路灯晃然暗夜沉沉的时刻。听着他们的歌,如同痛饮黑夜的醇醪;还有那么多对着树木呕吐的人,难道不是在向着生活宣泄不满吗;以及那么多仿如民谣的狗吠,都在重拾着信仰的碎片。
深秋的空气清新而略显凛冽,打开窗子,就如同水一般漫进房间。坐在窗前,感受来自窗子的寒意,世界是静谧的。
在静谧的人世间,我像一位真正的皇帝一般坐在自己的寝宫。我的权力飘扬在真空之中,我所能指挥的只是我的四肢,然而这对于一个孤独的人而言也是很多的了。我还期望其他什么吗,难道我的生活不是很充足了,就像一只被风胀满的塑料袋,也在风中飞舞。
我命令你去看,大脑对眼睛说。眼睛飞驰着眼白,极力去看清什么。然后挥舞双手,总觉得不挥舞一下双手似乎就什么也没有做似的。人通过双手使自己摆脱了猿猴。然后是听,我们听到的永远少于没有听到的。
我就是这样操纵着自己的身体,像一个皮影匠在操纵皮影。很多时候,我必须自己给自己演戏,才能应对窗子,应对复杂,以及窗子所代表的外界。
啊歌声覆盖了我的耳朵。如同一根长长的绿色藤蔓以迅疾的速度蔓延上来。当我从梦中醒来时候,灯是开着的,音乐也如雨滴答着。而此时已经更深夜半了。我揉揉惺忪的睡眼,看看未及脱去的衣服,才想起自己囫囵睡着而忘记关灯与脱衣服了。而歌声又像振翅的大雁一般飞入我的头脑,并试图在我的脑子里筑巢。我摇摇头,听见里面枝干的摇晃。我趴到窗口,看看谁有如此的雅兴在半夜三更放歌。
下面竟空无一人。我回头要做一个惊异的表情,但屋子里再没有人。
人们就像动物善于冬眠一样善于保存自己的形影。在茫茫如雾的夜色中,我不能发现一个人。而此时夜半清醒的我是多么希望有一个人也像我一样清醒,并讴歌着生活。可到底是没有的。在这个夜晚,我谁也不能指望,我只能独自一人驾着小舟在空旷的夜色之海中航向黎明。
在夜晚室内灯光的照映下,窗户的玻璃没有向我们反馈外界的讯息,却炫耀似地倒映出房间的内部。空阔的桌椅、柔软的床榻,购物袋的綷綵声音,统统反映在窗户上,有的还因为光线的次第而重叠着。
我关上灯,黑暗以死亡的速度席卷了房间。如同一场火山的喷发,到处都落满了暗的尘。
呕吐的声音似乎对我产生了莫大的吸引力,我乐于听到呕吐的声音。让一种无法抑制的腐败的冲动在体内肆无忌惮地涌动,像是海浪冲击着礁石。呕,海兽发出呼啸;呕,海兽在回忆过去美好的时光,呕,海兽对生活发出了强烈的抗议。海浪在剧烈地涌动,海潮在兴奋地歌唱。
每一个人都身藏海兽。
我们的孤独正是海兽在海中的翻涌。
除了歌唱与呕吐的声音,还有挖掘机修整路面的声音,挖掘机将路面翻得四分五裂,尘土轻易地飞扬,不过那是两个月前的事了,那时候天气还很暖和。而两个月在现在看来仿佛也很遥远了,小时候发生的事却显得很近,仿佛时光像扇面一样折回来了似的。
呕吐是一种歌唱,呕吐是一种抒情,呕吐是一种奥义。
腐败的气味让世界的神经痉挛,但即使这样,呕吐也是值得颂歌的;或者说就因为这样,呕吐才更具有魅力。那发酸发臭又似乎带着一丝甜意的呕物,那张得很开并努力试图合拢的嘴巴,那为呕吐的意愿所驱动的身躯,都在努力靠近一种美,试图成为美的部分。越使人不适的,反而越美。越使人不快的,反而越有价值。
将整个世界也呕吐出来吧,就像吐出果核一样。用所有的热情与悲伤。就吐出来吧,让我们愉快地呕吐,愉快地歌唱。漂洋过海,生儿育女,幸福如槐花,光荣如叶子。
是一个昏暗的小酒馆,坐着三三两两的人,他们喝酒。他们的喝酒就像喝水一样,他们像骑马奔驰一样快速地喝酒。先干为敬,喝完这杯,还有三杯。再来一杯。壶喝吧。他们感到快乐。灯光似乎摇晃着,他们站起来,向对方真挚地告别,并拒不承认自己已经喝多了。风是寒凉的,热气被蒸发殆尽,酒气越来越沉,在无所凭借之中,他们找到了一棵树,于是将滔滔的话语倾诉于此树,还有带着涎沫的呕物。“我就是喜欢她,可是有什么了不起的……股票又跌了……我梦到依次会变形一到十次的霹雳猫娃要将警察折为两半的时候被警察折为两半后忽然惊醒,发现右手压在心房并且还很渴……生活就是一片废墟……请别人喝酒别人去就是赏脸……”
他因语速过快而含糊不清的话像是鬼节焚烧的纸钱一样成为灰烬,并向上飘扬。一阵风吹过,不着丝毫痕迹。
狗在吠叫。一只遥远的狗也跟着吠。它们似乎竭力想做出一个田园农家的样子——只要一只狗吠,其它狗也助威似地叫起来。但毕竟是城市,最后只余下一只狗的独奏。一只孤独的狗茕孑在城市的向晚。像是一个临风独立的烈士,披在身后的战袍猎猎作响。它雄赳赳气昂昂地穿行在城市的每个角落,像是国王巡视自己的领土。因此它用吠叫的方式歌唱或呕吐,向整个城市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让全世界都倾听它,倾听一只狗的吠叫。疯狂而热烈的吠叫,奔腾而无忌的吠叫,狂野而烂漫的吠叫。就是这样的一只狗,它吞吃太阳,月亮,不停地在星球之间奔跑穿梭,用电光火石的速度。吠叫,吠叫,永无止息地吠叫,用万古的嗓子,万古的时光,永恒地吠叫,雕像地吠叫,瓷器地吠叫。
我再次走向窗前,在孤独的向晚,即便是一只狗的叫声,也让人心醉不已。但在夜色的微茫下,我将不能发现那只狗。这成为我始终的遗憾。
我站在窗户后面,像一个埋伏的士兵,用目光朝着大街小巷投射着注意与好奇。我躲在窗帘后面,像一个裸女躲在帘幕之后。阳光就像雨一样洒下来,洁净我的身体。阳光雨露,日复一日。
也许应该将在街头唱歌的人称为街头歌唱家。他们以洋溢着热情的音乐将整个街市的耳朵凝在歌声里。晶亮的嗓子、清越的声音、深重的情感。他们也往往一个人在夜里徜徉。像夜里的一把火,燃烧了整个夜晚。无数的火把,造就了无数个黎明。
他们并不在乎窗内的形影。他们甚至忘记了这个世界有人。他们在凭借着自己敏锐的直觉寻找自己的歌喉。就像酒在寻找酒器,歌声在寻找嗓子。
比如那个边走边唱的人,绝非为了引起人们的兴趣,他只是在唱着自己的歌。他将听众设定为自己,且只有自己。他为自己唱歌。在那一瞬间,自己就是上帝,自己就是世界,自己就是宇宙万物。
但有这样一个人,他唱的是塞壬似的极具诱惑力的歌,歌声婉转美妙,沁人心脾,人们一时忘了自己要做的事,丢掉手上的毛线,回忆的感伤,着魔似地倾听着他的歌声,倾听着他的故事。他们纷纷不顾寒冷,打开窗户,热切地向窗外眺望,向窗外投掷愉快的喊叫、美丽的玫瑰与欢喜的喝彩。有人甚至就要跳下去了,他扯断纱窗,撑住窗台,将半个身子涌上去,摸到铁片时候,他感到一阵冰凉,身体打了个寒颤。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但为时已晚,他摇摇晃晃的身体先是向内摇了一下,接着向外晃去,整个人也便坠落下去。在歌声所环绕的幸福的眩晕中,他们到达了人生的终点,也是此生的顶点。没有人不羡慕他们,没有人不为他们骄傲。
他唱着歌,继续向前走,引来众多的追随。
那些没有跳下去的,那些刚从梦境中惊醒的,那些不太愿意受打扰的人,此刻都受了音乐的鼓动,都像得了密旨,在夜晚中走向疯狂。他们疯狂地歌唱,从不在意音调的扭曲与表情的夸张。他们是自由的小孩,他们是撒野的赤子。
那些彻夜不眠的人,那些肠胃打结的人,那些在暗夜里吟诗作对的人,都受了呕吐的感召,呕出生活的苦水。他们带着毫不自怜的姿态呕吐。他们希望吐出五脏六腑,他们希望吐出所有恶心的东西,他们希望吐出自己。首先是脸,然后是牙齿、头发、首饰、四肢、脚掌、那话,统统支离,一概粉碎。天下。裂。
可是,如果你打开房门,走进房间,你会发现,在窗户后面,空无一人。如果走近镜子,会发现一个人在向你徐徐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