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色青青
认识一个地方，是从那里独有的风物开始的。比如去雅安，往往是从一杯青绿的茶开始的。初到雅安最常见的情形是，主人给你端上一杯茶，然后问你，听说过一句诗没有，扬子江心水，蒙山顶上茶？接着就眉飞色舞地告诉你，这杯茶，就是诗歌里的蒙山茶了。在雅安，无论你走到哪里，你总会与茶不期而遇。城市里，流水苍苍的青衣江畔，闹市僻巷，路旁树下，茶楼茶铺茶座数不胜数，茶香弥漫在大街小巷。在乡村，茶园漫山遍野，连绵不断，许多田垄间除了层层叠叠的茶树以外，再无他物。走在这里，眼眸中是青青茶色，鼻观之间是袅袅茶香，耳畔则是说不尽的茶的故事。一杯茶，不仅仅是雅安人的待客之道，也是他们无法掩饰的骄傲。一杯茶，也不仅仅只是茶本身，它还是一段久远的历史，一种古老的传统，也是一方浓郁的风情，一种深沉的感情。有朋友自远方来，在江畔的茶座安坐，品一杯茶，香气氤氲，情义浓酽；春天来临时，乐于给远方的亲朋寄去一点新茶，赠人佳茗，手留余香。雅安是一直被茶香熏染的城市，这里是茶的源头。神奇的故事是从蒙顶山开始的，2000多年前，那个叫吴理真的农人，披蓑笠，攀巉岩，步仄径，在荆棘藤蔓的五峰间种下了七株茶，他没有想到，后世他会变成一个神，为万世仰望。在他的身后，这些茶株开枝散叶，年深日久，会变成一个偌大的世界。茶就这样延宕传衍开来，在不知不觉中，蒙顶山茶从莽莽野芜走向煌煌庙堂，从唐朝天宝年间开始，蒙山茶年年为贡，献于朝廷。并因此形成了一套形制。初春时节，焚香沐衣净手后，采撷揉制，千里快马一骑绝尘，到长安，到汴梁，到北京，在青烟缭绕中，祭天地拜祖先，从那时开始，蒙山茶变成了一种圣品，茶饮也变成了隆重的仪式，人们把天地崇拜、先祖护佑、自然敬畏、平安祈愿尽数交给了茶。站在两千年的高度去看，总以为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故事，出自于荒山野芜的一种草木，就这样登上了庙堂融入了大雅。貌不惊人的小小灌木，高不盈尺，原本平凡普通，并非金枝玉叶，如何就能在莘莘芸芸中脱颖而出，搏得天下人的万千垂爱。也许，最平凡的就是最神奇的，最普通的也是最长久的。两千年了，天地朗朗，迅景如梭，万物嬗变。两千年的时光，想一想都会觉得沧桑。人潮如蚁，过客匆匆，风吹雨打，烟尘聚散，但茶保持了旧有的传统，代代相传，生生不息，在漫长的时光中，芳香依旧。
茶有许多别名雅号，像甘草、清友、云华、云腴、清风使、涤烦子、漏影春，每一个都耐人寻味，但最有意思的，却是不夜侯和晚甘侯。古人真的很有意思，他们太爱茶了，视之为珍奇，但又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来表达他们的景仰与感激，只好以这种很正经的方式，给茶封侯赐爵，来彰扬茶叶的功德。想一想，这一缕茶香，曾经飘在那些不眠不休的夜晚；这一杯茶汁，曾经陪伴过那些独上高楼的人，在青灯黄卷中，安慰过许许多多孤单的心灵。在一杯茶中回望苍茫幽邈的历史细节，细品那些陈年旧事，不能不让人感喟茶的力量。这种植物的味道一旦进入了人们的舌尖，味蕾就无可挽回地被征服，没有人能阻挡这种诱惑。神奇而诡异的是，茶充当了一个隐匿的角色，悄悄地影响了我们的历史。1774年的北美十三州还是英国殖民地，殖民者掌握着茶的贸易，对茶课以重税。波士顿的独立分子为此组织了“茶党”奋起反抗。他们反对英国殖民者垄断茶叶市场，要求运送茶叶的英国商船离港，但英商没有答应，于是茶党中的激进分子趁着夜色登上商船，把茶叶统统倒进了大海。此举受到了批评，包括富兰克林也表示愿意用自己的钱赔偿，但英国人决定调兵镇压。在茶党领头人塞缪尔·亚当斯的倡议下，殖民地各州代表齐聚费城，召开了第一次大陆会议，揭开了美国独立的序幕。这就是著名的“波士顿倾茶事件”。
大家都知道，1840年的鸦片战争是因为鸦片贸易而引起的，但许多人不知道的是，在鸦片的背后，却是茶。那个时候，为了购买中国的茶，英国人已花光了所有的白银，他们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拿来作交换了，于是想到了鸦片，想到了用这种毒品来交换茶叶。也就是说，彻底改变中国历史的鸦片战争，其实是因茶而起的。走在和煦的春风中，星星点点的采茶人散布在田亩茶园中，那些新绿鹅黄的叶芽，被采茶人轻轻摘下来，放在竹篓中。一斤甘露茶，需要上万个芽头，一杯茶中也有好几百个。都是来自于采茶人一芽一叶躬身采撷。采下的鲜叶，必须连夜加工，在微温的锅中，还是这双手，一捻一压，一搓一揉，最后终于让这平凡的树叶走出了卑微身世，走向了一个新的境界。这个过程充满了神奇和艺术，你甚至以为，是一双神奇的手，采撷了春天，摘取了雨露；是一双神奇的手，反反复复地搓揉，融入了一腔心意，才让这草木之躯化为唇齿之间的芳香。在雅安的方言中，采茶叫讨茶，大约有索取、请求之意。只要听听茶的名字，就会理喻他们于茶的情感。甘露、黄芽、石花、毛峰、金尖、万春银叶、玉叶长青……每一个都香气袭人，透着春天的气息，透着诗意，也透着人们深深的感情。在六大茶品里，雅安并不缺少其中任何一种，但雅安人更偏爱绿茶。比起其他品种的繁复而冗长的工序，绿茶仅仅只有杀青、搓茶、烘干这几个简单的过程。也许正是这种直率憨朴的方式，最好地保持了茶的本色、本味，保留了它最接近于自然的本性，使一杯蒙山茶始终于自然的气息相通。好的茶其实是与好的生活是相同的，质朴简单，自然而然，却又不失优雅回味，余韵悠长。稻有嘉禾之称，茶有嘉木之誉。一饭一茗，一餐一饮，颇为默契。茶是我们朝夕之间最平常的生活。王安石说过，“茶之为用，犹如米盐，不可一日无”。但茶的不同之处在于，它身在柴米油盐之列，又跻身于琴棋书画之类。茶是文人雅士桌上的清供，归于雅趣。苏东坡说自己的“赏心乐事”中，有“清溪浅水行舟”，“抚琴听者知音”，也有“客及汲泉烹茶”。茶一直充满情调，与人的精神，人的心灵有关。即使在凡俗烟尘中，也不失趣味。陆游曾经记载了“蛮夷之地的风俗”男女未嫁娶时，相聚踏唱，歌曰：“小娘子，叶底花。无事出来吃盏茶。”个中趣味，跃然纸上。
茶就是这样的神奇，源于山野又融于大雅，出于庸常又归于风情，热渴时牛饮，在寻常百姓的劳作歇息之时；清冷时浅啜，在文人墨客吟哦唱作之中。既是俗世凡尘的口腹之欲，又是让心灵安宁的精神飨宴。或许，正是这样看似抵牾实则圆融的秉性，才让一杯茶香飘千里，传衍千年。雅州有嘉木，春来茶色绿。走在雅安的土地上，目及之处，满目葳蕤，秀色可餐，茶是真正的可以细细观瞻，可以细细啜饮的青青秀色。
王涛，网名苍鸟群飞，上世纪六十年代生，四川雅安人。文学、摄影爱好者。动笔喜欢真切情感，摄影喜欢高山大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