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湖是个“动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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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闺蜜殷大美人,是个喜欢跟花跑的人。江南四季花叶田田,每隔一段时间,就可以在朋友圈里看到她人面花颜交相映的美照。有时候,她心情大好,还会提前招呼我一声,带我一起扑入花海。譬如,在苏州,冬雪中光福的各色梅花,春暖时树山的皑皑梨花,还有西山天王坞的灼灼夭桃,晚些时候就去看西京湾的马鞭草……

当然,我不是每次都会跟她去。殷大美人喜欢去的地方,几乎都在太湖边。从我这个“宅女”的天性出发,到20公里外的太湖边去,实在是件兴师动众的大事,我更接受和她去山塘街或平江路,在沿河老宅的二楼阳台上,看江南的落日是如何“斜晖脉脉水悠悠”。

殷大美人当然也同意。不仅因为江南女子的温柔谦让,还因为苏州的水道,都是源于或主要源于太湖。坐在山塘河、平江河、临顿河乃至娄江、胥江、吴淞江的边上,与在太湖边上,不过就是“君在太湖头,我在太湖尾”的关系。在苏州人看来,有什么好介意的呢?

而在对太湖的开发、包装和宣传方面,苏州似乎被无锡抛得远远的,但苏州人一样也没觉得有什么好介意的。因为苏州人是从心底把太湖看作自家的;反过来,自家也是太湖的。这种“自家的”,不是指“占有”,也无须去“占有”,它是指那种如同父母子女、如同从小抱大的洋娃娃、如同锅里烧熟的樱桃肉一样的,亲切、熟悉、可靠、与生俱来、理所当然。

但你真要苏州人描述一下心中的太湖,又不是一句两句的事情。怎么说呢?在苏州人的认知里,太湖是个“动词”。不像看一朵花,我觉得它很美,这美在我心中定格,于是“花”就成了形容词;也不像对一场雨,我觉得它像忧伤,于是“雨”在我心里就成了忧伤的另一个名词。而太湖,在苏州人的印象中是不断 “动”的——随着苏州人的长大,在不断地扩大。

根据一般认知,太湖自然是个湖。苏州小囡从小在水乡长大,看多了湖、浜、河、荡,基本“审美免疫”,更不会对太湖有多少想象和期待。等终于听懂了收音机里“太湖美”的歌词,在叮咚的琵琶声中,仿佛真的看见水里的网船,船上的白帆,盛满刚刚起水的红菱,映衬着漫天霞光,渐渐地,姑苏船娘的婉约韵致就弥漫了眼。

上学后,无论苏州哪个学校组织春游,肯定会至少去一次东山。看着眼前的一望无际、碧波万顷,这才后知后觉,“太湖”除了个“湖”,还有个“太”字。太湖真大啊,在秀美之外更见广袤。古人不写“太”,而写“大”,譬如《易》中把“太极”写成“大极”,还有把“泰伯(太伯)”写作“大伯”,是不是后来,人们觉得“大”字还不够大,索性再加上这一点,用这个“太”字,才能表现这个湖的雄浑壮阔呢?

再后来,太湖大桥贯通,私家小车普及,去西山采橘、买茶、摘枇杷、吃太湖三白、看香雪海梅花等等,都变成了轻而易举的事,看着看着,心中的太湖又“扩大”了,从万丈的地域之阔,又增加了丰饶的物产之富。

又后来,随着现代媒体的兴盛、传统文化的复兴、地方文史的渐被重视,太湖的旧名别称逐渐回到苏州普通市民的视野,“具区”“震泽”“五湖”“笠泽”,这一个个记载于《尚书》《山海经》中的名字,让太湖又泛溢出绵绵的古意。

许多苏州人心中的太湖,就是这样不断生长,依次具有了秀美、雄浑、壮阔、丰饶、古朴等多种质地。

太湖中有苏州文明的最早曙光,1985年,在那座四面环水的三山岛上,发现了五千多件来自一万年前的燧石石器。它们属于旧石器时代,这些石器,灰色,或灰黑色,呈现出用力打磨过的尖而锋利的片状。因为这些石器的出土,太湖地区的历史,被从新石器时代往前推动了一大截。

太湖中有吴越争霸的刀光剑影。当勾践潜心砥砺,他就是取水道,从烟波浩渺的太湖,经三江口岸,神不知鬼不觉地打了夫差一个大梦初醒。

太湖给苏州人带来丰饶的稻米鱼羹,还给苏州人带来动人的传说和朴素的道德观。譬如,那个脍炙人口的唐传奇《柳毅传》中,柳毅替小龙女送信回家,龙女娘家洞庭龙王宫的入口,就是东山的一口井。经由这个故事,外地人也都知道了太湖东、西山,另外还有个“洞庭东山”“洞庭西山”的美名。故事的最后当然是坏人受惩罚,好人得好报。这个故事和后来明朝苏州人冯梦龙的“三言”系列一样,都用人们喜闻乐见的故事形式,让苏州人更加坚定地与人为善、更加相信善恶因果。

当经济、文化交流不断发展,先辈们走出太湖,向四方迁徙;当想要寻求内心安稳时,就又回到太湖,寄情山水风物。例如古镇同里,与其他水乡古镇一样,旧时对外交通只能依靠舟楫,却仅凭一镇之力,贡献了状元一名、进士四十二名、文武举人九十余名,走出去了计成、陈王道、金松岑、范烟桥等一大批名人;但因为其地理位置的优越,既交通发达,又偏居一隅,成了人们隐逸安居的最佳“富土”,退思园、丽则女校,哪一个名字不是响当当?又如东山,真正是底蕴深厚,名人辈出,包括差一点点就连中三元的明朝名臣王鏊在内的许多名人、巨贾从这里出发,又有许多游子、士人在功成身退或急流勇退之后回这里栖息,东山雕花楼、席家花园至今在苏州园林中都是经典。

危难困苦的时候,苏州人想到的第一个庇护之所就是太湖。抗日战争时期苏州沦陷前后,家资丰裕的人或逃往上海,大多数家境普通的、不舍乡土的苏州市民则逃往太湖边的古镇乡野。太湖庇护的不仅是人,还有书。七七事变爆发后,苏州图书馆便将馆藏古籍中版本最好、内容最佳、存世量最少的善本珍品共计48箱、1600余种、两万多卷,分别移藏到太湖洞庭东、西两山中。苏州沦陷后,苏州图书馆被轰炸得“木刻书板就已飘满池塘”,而藏在太湖中的这批精品古籍,基本上得以完好无损地保存。

更不要说,苏州人奋起还击、对抗外侮的时候,太湖所给予的无私掩护。太湖游击队、冲山突围等红色故事,不仅在致敬不朽的英魂、激励后来的人们,同时也是在用太湖故事,讲述军民鱼水的情深。

无论什么情况、走到哪里,苏州人心中总归是有太湖的。苏州人把太湖看作家常的花园、果圃、鱼塘、仓库、避难所、游冶处,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同时心里也都有个好想法,借用太湖之滨沙家浜里阿庆嫂的话:最好也“垒起七星灶”“摆开八仙桌”,广揽九州的亲朋、四海的游客,一起来太湖边,笃笃定定晃晃悠悠,把家常的日子过得亲亲切切,热热闹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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