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翼丨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可更改的行程和死亡

01

曾在丽江见过一姑娘:三十出头。其貌不扬。“茶痴”一枚。

除了茶叶,世界在她手上,无异大幻象。任你桐花初开,任你华灯初上,她都懒得斜一眼。

去她那里喝茶,须得事先收拾一下。不然,她那种漩涡一般的平静,会化为烈日焰火,瞬息将你毁掉。

她泡茶的时候,眼神里像有一双手——接生婆一样的手。接手人间一切血淋淋的龌龊和美丽,绝望与狂喜。

她的声音,略显沧桑。像走过很多很多夜路,像磨过好多好多时光,她说话的时候,这沧桑如楼兰流沙,云淡风轻,穿越你的灵魂——

今天这壶茶,其实很难得。就说这茶叶,武夷山108岁的老古树啊,还得由顶尖师父亲手烘焙。你闻闻看!体会体会!牛栏坑的肉桂哪!

光有好茶不行,这茶汤能耐不起来。得有好水!普通山泉,那不行!必须是内蒙阿尔山特供的五藏泉!要有那个因缘,去芭蕉叶上扫些雪。绝配。

好水有了,得寻好炉子。普通电水壶造孽呀,不行。必须精选特制砂陶。必须上潮州枫溪红泥小火炉。

木炭更讲究:地中海橄榄炭。内陆难得一见,只能意大利进口……

呵呵。若道眼前不是梦,能长于梦几多时?

如果姑娘这番话还不够力道,无妨瞅瞅茶桌旁那盆花:特意进藏移植过来,喜马拉雅蓝罂粟——仅道此花美,接近于眼瞎。

仍记得那间茶屋的名字,叫“曼殊莎华”。

去姑娘那里喝茶,须得道上的人引荐——预约两三年,未必有下文。

02

认识一昆明男人:五十来岁。城市回迁户。9套现房。

他平时做什么呢:天天起早贪黑,戴个小帽,全副武装,在生活垃圾房刨垃圾,刨得眉开眼笑,春心荡漾。

认真观察过他刨垃圾的神情:不像苦差,倒像朝圣。那份执着与虔诚,真的很像施洗约翰——如柴信仰,熊熊燃烧。

问他图什么,他说很好玩。一副“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神秘表情。

问完转身慢慢走,想起来一个词:执念。

刨垃圾。干事业。谈恋爱。搞艺术。瑜伽太极。参禅打坐。深海探秘。千里寻夫……表面看,天壤之别。本质上,万念归一。

听说过火葬,水葬,天葬,有没有听说过爱恨葬,名利葬,光宗耀祖出人头地葬?

问世间何为执念?念者,剧本也;执者,折腾也。执念者,人各有其功课——每个人都有不可更改的行程和死亡也。

03

人之执念,不可小觑:一切俗世之成就,往往还得仰仗执念。

世间所谓“天才”者,多是执念深重之人。譬如爱因斯坦,蔡志忠,霍金,或是佛陀,未必是他们真有多伟大,更有可能是他们只会折腾那个——种子发芽,果树开花,日出云开,山呼海啸,自然而然,无关理想。

达摩参禅,折腾为一代宗师。若非得扭去插秧,或是遭遇文革,多半沦为废物。李清照填词作画,巾帼不让须眉,一定送去纺织场做女工,或是做女警察,可能就直接患抑郁症,一抹眼泪乘风归去了。

“狼走千里吃肉,狗走千里吃屎”,曾被俗世雄心的人们用来励志,其实静下心来体会,它有一种身不由己和无可奈何在里面:大约就跟电脑程序一样,“代码”易改,“程序”难移啊。什么江山不江山,本性不本性的,天大的诳语,以及牛逼!

所谓执念者,命运之引擎也。不是那样的事,你不会喜欢;不是那样的人,你不愿跟他在一起;不是那么个地方,你又还在不住……你看,如鲸向海,似鸟归林,悬崖挂孤松,蛙声绕枯井,是不是口杯伴小勺,跳蚤爱臭虫,刚刚好?

“放下”之玄机,先要“接住”。“空灵”之要义,须得“玩过”。

就跟打篮球一样,接也接不住,投也投不进。无招啊:球是球。筐是筐。你是你。什么放下、空灵,跟你什么关系?

没睡过花姑娘,碎碎念“色即是空”,没什么卵用。没赚过老人头,却逞能学颜回,最易欠债累累。

若能脚踏祥云绕道而行,岂敢称“执念”?执念是不设倒档的跑车呀,不到沧海桑田油尽灯枯,怎么舍得熄火?

执念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一个凡夫一张脸啊!执念是各啃各的巧克力,各修各的舍利子。执念是凯撒的归凯撒,上帝的归上帝。执念是百花齐放,执念是众星灿烂,执念是圣母玛利亚和耶稣十字架。

执念让人成为歹徒,也让人成为诗人……

04

执念啊,乌烟瘴气又无量无边,灰头土脸又法相庄严……要折腾到什么时候?执念才会像冰淇淋一样慢慢融化掉呢?

标准答案是:你自己看着办。怎么看?向内看。一旦往外看,那还是没完没了的事情。

不要瞧不上执念,执念才是你生命的出口。你跟着别人走,早晚还得自己找回来。项羽学不来刘邦,韩信学不来张良,各有各的宿命和道途。

每逢夜深人间,灯火阑珊,有人装逼,就有人蜕皮;有人欢喜,就有人哭泣;有人认怂,就有人革命;有人庆生,就有人死去……在这个花花世界滚滚红尘,柔情蜜意和肝肠寸断都是你量身定做的瑜伽课程。

执念者。一如念佛。就这么执心一处朝死玩儿下去,不躲闪,不逃避,不混账王八蛋,不到处找奶吃,让涅槃的归于涅槃,让轮回的好生轮回!

你看:“劫数”!多动人多迤逦多婉转多意味深长多不可思议的名字呀:渡尽劫波,方得解药。

面对执念,须得敬畏。那么,越爱越远越爱越黑怎么办?继续爱啊!直到宇宙洪荒无可追踪,化为神话里的菩提。

单凭几页经几回冥想几声祷告几次开示就肉身成就羽化登仙,大约是人想多了。伤筋动骨,120天,这是常识;动心忍性,小500年,这也是常识。前世今生,此生未果,乘愿再来,八万四千劫数,这也是常识。

如果热爱以及爱也可以轻言放弃,这人间没有什么是不可以放弃的。

只要不曾真爱,一切都是幻象。——爱,是最深的执念。任谁,也休想逃脱。你爱什么,你就是什么。

05

他老是梦见她。她总是在唤他:她留着僧尼一样的短发,围着湖蓝色的丝巾,眼神阳光一样,观照着远方。

她帆船一样扬起手臂,轻声叫他的名字。只有她才会这样叫他,一遍又一遍地叫,像是迫切想跟他说一些特别要紧的事情。

电光火石之间,有一些模糊的东西,潮水一般汹涌而来。她皱皱眉,又凄然一笑,单薄的身影如一朵云,晃了一下,消失不见了。

他尖叫着醒来。他脸上挂着泪。哦!一场梦而已。

大约,人都习惯在熟悉处越来越狭窄,害怕去到未知处越来越丰腴。但是,就为那消失不见的凄然一笑,就为那一声一声呼唤,他打算尝试尝试那一切不可知——他明知这是一份执念。

文字乎?现实乎?管球它。一如那腐乳,或巧克力。众生皆有不可更改之行程和死亡乎?……谁的愿力更好使呢?谁的真知灼见更像一场梦?一条路?一盏灯?

谁来替你好好爱一场?谁来替你扎实活一回?爱与生命,岂能代替!执念者,如此之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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