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煌:峨眉深处,西南交通大学忆往

原题

峨眉西南交通大学

的工农兵学员

作者:舒煌

西南交通大学即原唐山铁道学院,于上世纪60年代在四川省峨眉县西南几公里处外开始建校,唐院教职工1971年和1972年全部(除少数留守唐山外)搬迁至峨眉。峨眉交大在1972年和1976年五年间共招收了四届工农兵学员,我比较熟悉首届的七二级。

峨眉西南交通大学校门

那时的峨眉校园虽然初具规模,仍然四分五裂地不见规矩;其实在山坡上建校根本成不了规矩,只能因地制宜安排建设。

两个主要家属区群,一个是高居在西北角的环形的境泊山上,另一个在地势比较平坦的东南边缘的名山,还有一些住宅散布在东坡,中山梁,小金顶,路北等坡地。机械厂遥居在比境泊山地势还高的反修山顶,医院设置在偏远的一角——小金顶旁,两栋当时所谓的教学楼,一上一下错落在路北山坡上,更高处是基础课部楼。

学校没有围墙——也无法建围墙——就是所谓的“校园内",有几处农田。校内的高台阶很多,如从十八间下到二食堂的缓而弯的水泥台阶,基础课部下到一教楼(当时的图书馆)的宽而直的石台阶,从一教楼下到服务楼的陡的中间直角变向的水泥台阶,以及菜市场旁拱桥上到桥隧楼的大约有四五十米高笔直的云梯,等等。

从一处到另一处,总要下坡爬岭。当时的几条主要大路都是土路,中山梁上更只有蜿蜒的山间小路,加上峨眉多雨,路上常有泥泞,所以人们把学校戏称为“稀烂脚痛大学”(西南交通大学)。天晓得当初怎么决定在这个地况上建校!

1970年代交大校园旁的"天下名山"牌楼

新来的工农兵学员也是各就一方:铁道系的住进了基础课部,电机系的被安排在反修山脚下的零号楼,桥隧系的高居在桥隧楼,机械系的在东坡。

他们的入学让我感到无比新鲜,因为他们是自我懂事以来头一次见到的大学生。但不久传来了一个负面消息,说新的工农兵学生基础太差,有些连分式都不会算,出现像“1/2+1/2=1/4”这种笑话。我当时正上五年级,算分数易如反掌,这样水平连我都不如,还敢来上大学?他们的形象在我的心目中矮了一截。

但他们仍然是我们最关注的对象,也有我们追逐的星。当时的年代,文艺较为古板,体育明星最引人关注,而这些工农兵学员里,很有一些体育健将:有田径的、羽毛球的、篮球的,特别有个乒乓球健将,曾拿过B市亚军,他在电机系。

体育以乒乓球最热,所以亚军的到来,使学校大放光彩。每次学校和外单位乒乓球比赛,亚军只要上场,对手准输无疑。亚军不认识我,我也从没敢和他打过招呼,只是有时候听同班和他较熟的同学聊两段他的轶事。亚军的排球和篮球打得也好,听说还是二级排球运动员。

1970年代交大反修山(后改名月牙山)学生宿舍

亚军没架子。那时候我三姐和亚军同在二敎楼上课,有时他们下课能碰到,每次亚军都老盯着她。三姐特高傲,就是不看他。

“我要一看他,他准要和我说话。我就不理他。”我一个同学的姐姐是三姐的同学,“肯定是她跟他说的我。”三姐说。

1974底我和三姐回老家的时候,刚好和亚军坐在同一个闷罐车里,我看见他和我三姐搭话了:“你老家在哪呢?你….”三姐镇定地回答着,我还是没敢和他搭上一句。

七二级学员进校没多久,就听见了一个绯闻,一个铁道系的叫胡贝贝()的女生和一个桥隧系的叫伊俊的好上了。我当时还并不是大懂男女关系是怎么回事,只是听说伊俊已经结婚,胡贝贝还寻死觅活地要跟着他。

胡贝贝我认得,上海人,在蜗居峨眉山的校园里可算是大美女,经常参加体育比赛,非常出众。但这一出事儿,就成了潘金莲了,走到哪,谁都要投以异样的目光。

“胡贝贝最怕见子弟学校的学生。”我妈这么说。

校二教楼

那时候我也到二教楼上课了,有一次碰到胡贝贝,我和别的同学都看着她,但那不是端详美人,而是嘲笑潘金莲的目光。

“你们看什么看!”她同班的那个黑脸矮个子男生向我们吼道。贝贝头一低走了。

我一直不认识伊俊,他没有胡贝贝那么有名,至少对我来讲,只听说他是桥隧系的什么学生干部。有一次和妈妈走在中山梁上,对面走来一个学生,向妈妈毕恭毕敬地打了个招呼。走过后我问是谁:

“伊俊。”

“伊俊,和胡贝贝那个伊俊?”

“长的帅,会来事儿吧。”妈妈这么评论着。

我后来见过几次伊俊,他总是低着头,若有所思地走着。他显得有点儿老,不像妈说的那么帅。“胡贝贝怎么会喜欢他呢?”我心里为美人抱不平。脆弱呀,你的名字叫女人!我当时还不会作这样的感叹。

1970年代校园一角

比胡贝贝还有名的,是电机系一个叫熊武的女生,学校无人不知。她篮球、排球都打得很出色。我看过她们系和胡贝贝系的女生比赛篮球,她是主力,横冲直闯,胡贝贝她们招架不住;胡贝贝也是她们队的主力,但有点娇,没打多会儿手指戳了,只好坐到板凳上。“贝贝打得好!”做裁判的崔老师竖着大拇指对贝贝说。贝贝得到鼓励,脸色变得好多了。

胡贝贝漂亮出众,熊武刚好相反,长得不太好看,脸彤红,行军头,有点男性化,和她的名字倒一致。我心里有时候嘀咕,“她怎么起这么个名字?”

但她是学校里红得发紫的人物,有时候看她在学校大会上代表学生作报告。有次我列席学校团代会,看她当选为学校团委委员,得了59票:一共60人投票,她没投自己。所以,我认定她是学校最出色的人物。但陈建国对她的评价大出我意料之外:

“她每次开会说话总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最后让我们给擦屁股。"

本文作者与铁七二的L在峨眉山清音阁

我当时只是十多岁的孩子,看到的大都是他们在运动场比赛,在台上作报告,和有时上台上表演;偶尔也进过他们的教室。我爸当时教电机系七四级的理论力学课,他希望我学点力学,让我听了几次课,内容和我后来高中物理课的力学部分差不多。

我爸在讲向心力时说,手拿着一根拴着小球的绳子让小球绕手旋转,小球所受到的唯一的力是向心力;有些学生听不懂,下了课还说小球受另一个离心力的作用。但他们都聚精会神地听讲,不像我当时中学生的课堂,学生在下边讲话开小差的很多。

当时有件事让我记忆深刻,就是学生常向校领导抱怨后勤食堂的伙食问题,我不止一次看他们一群人抬着一个大菜盆到校领导家里,让他们亲眼过目伙食质量。后来听铁七二的L讲,他们选代表帮厨,专选有监督能力和敢提意见的。

和我们家较熟的几位是电七二的陈建国,桥七二的吕树,铁七二的L,电七四的陈建忠。陈建国和吕树是我妈在图书馆认识的,陈建忠是我爸的学生,也是本年级党支部书记,L是我的朋友。

校园里的菜市场

他们在我们家里吃饭的时候,陈建国总是聊天的主角,滔滔不绝,陈建忠操着河南口音话也很多,吕树很有分寸地搭上几句,L在一旁笑。L的性格最温和,陈建国向他打趣时,他也只是笑。

陈建国来我家之前我已经认得他了,他一表人才,落腮胡,浓眉大眼。他的篮球打得好,和B巿亚军一起和别的系比赛,毎次投篮没中时,总是羞愧地一笑,笑得非常可爱。

陈建国学习好。他说:“王英学习不行,熊武学习不行,X更不行。”

“那周小兰呢?”我妈指着在一旁穿绿衣的周小兰问。

“周小兰还可以。”

我妈说陈建国办事稳重,对他特别关照。当时我妈主管内部书库,时常偷偷借给他一两本外国小说,他周末找个山坡角落里慢慢看。他说:“我先看一遍,要是好,就再看一遍。”

从学校步行一小时可至的峨眉山伏虎寺

陈建国和吕树都是贵州人。1974年寒假,我和我三姐想回老家溆浦玩玩,我妈就托他俩把我们从峨眉一直送到贵阳转车。我们和陈建国较熟,吕树是在车上才稍稍熟起来的,他和我以前的印象判若两人。他在我家总是彬彬有礼的样子,可从成都一上车,就和别人吵起来了,完全是社会上小青年的风派。

他穿着一身工作服,戴着个皱皱巴巴的檐帽,拍着椅背,指着行李架上的行李,操着贵州话(和四川话一样)对旁边一个人说:“给老子拿下来,搁到一边去。整死你!”等那家伙把东西拿走以后,他向我们憨然一笑。到了贵阳,陈建国就和接他来的老婆孩子一起回家了,吕树又和我们一起转车坐了两站把我们安顿好了才下了车。

我妈喜欢吕树,说他爱学习,懂事。他来我们家总是非常认真地听我爸妈说话,回话也很得体。他毕业以后还到我家来过,在我家住了一晚,我把外屋的床让给他,和爸妈睡到了里屋。第二天他五点就起来了,看书:他怕我们早上有人起得早不方便。

终于,他们快要毕业了。可就在毕业前夕,又传出一件更大的绯闻,主人公是我们熟知的熊武和B市亚军。听说熊武没有男朋友,亚军在老家是有女朋友的,这就有些不正常了;还听说熊武是党员,亚军不是党员,里面还有个组织关系的因缘。

校园一角

这本来是私下的事儿,可两人做得不太检点,于是被同宿舍同学的告发了。陈建国告诉我们,他们把亚军和熊武叫到干部会上谈话,熊武见到亚军就破口大骂:

“姓X的,你个大骗子,你把我骗惨了!”她指的是亚军有女朋友。

亚军支支吾吾地像斗败的公鸡。

“X是个没主心骨的人。”陈建国这么评价道。

1978年,我上了成都科技大学。当时七六级学员还在校,但是工农兵学员在社会上已经开始被人看不起了。我刚入学时看到过他们贴的一张大字报,上面悲愤交集地写着,“工农兵学员,鄙也,鄙也!”

我对他们很同情,但同班的老三届老大哥们却嗤之以鼻。他们是同龄人,社会经验丰富,感受和我们不一样。

有一次我问爸爸:“他们当中也有学习好的吧。”“矬子里拔将军吧。”爸爸了解他们的情况。

校园一角

这也是历史造成的。其实在他们上学的时候,我从小学五年级到高中毕业,上课也没学多少东西,听课常常心不在焉,可以说整整四五年时间都荒废了。如果不是毕业前一两年赶上高考拼了一下,有幸上了大学,我也一样会下乡,所以没有理由看不起他们。

以上是按当年的印象和感觉写的回忆,因为我对所述的人物并不熟悉,不敢说所写的是真正的他们。

关于两件“绯闻”,后来和熟悉内情的同学了解了更多情况,才知道胡贝贝是很单纯的女子,她是事件被动的一方,而熊武也很有才华,她更有被蒙骗之痛,因而加剧了对两位男士——一个是有妇之夫,另一个家有女友——的诟病。至于说绯闻,那也只是那个极不开放的年代的用语。

当我1986年回到峨眉读研究生的时候,学生间的“男女之事”已非常普遍,有的甚至跑到峨眉县城胡搞。再没有了“绯闻”,一切都成了有滋有味的时尚。

:我有意用一些化名,以适当尊重隐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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