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海海》:一本关于故乡的书,写尽故乡的伤痛与想念
“一年多后,上校母亲被一口粥呛死,她以嘹亮悲怆的哭声给老人家送终。
哭声像鸽子的哨音一样,泣着血,盘在空中,照亮夜空,把村里所有女人的泪腺激活。
后来送葬,她一手死死扶着棺材,一路洒着同样泣血奔泪的恸哭,把村里所有男人的泪腺也激活。
所有跟我回忆上校母亲,出丧那天情景的人,没有一个不带着迷离的神情,着泪,一种无法慰藉的悲伤,像岁月一样抹不去。
……”
这是董卿含着泪在《朗读者》中朗读的一段文字,这段话出自麦家的《人生海海》。诗一样的语言,沉重而悲戚的情感。当董卿读到“上校像孩子随母亲一样,跟着跪下来”的时候,那长跪不起的女人与上校,面对着那留着泪花送行的村民,像是在做一场关于过往的告别。
从此以后,生命不再是我们活在别人眼里的样子,而是生命本来的样子。
麦家,原名蒋本浒,当代著名小说家,是我国继鲁迅、钱钟书、张爱玲之后,唯一一个作品入选英国“企鹅经典”文库的当代作家。他的作品曾多次荣获茅盾文学奖、巴金文学奖以及中国图书榜文学奖等奖项,他的《解密》《暗算》等经典作品更是被改编为电影、电视剧,数次搬上荧屏。
麦家可以称得上是一位高质量的高产作家,他的许多经典作品创作间隔通常只有1-3年,而《人生海海》不同,麦家花费了整整8年的时间,精雕细刻,才最终为我们呈现出这样一部作品。在这8年中,他一直在试图超越自己,而他超越的方式也许就是用言语构建起一个庞大的记忆体系,在这体系中,追寻着记忆的方向,踏上灵魂的归途。
《人生海海》以“我”的视角,讲述了一段发生在家乡的残酷故事。故事分为两条主线,其一是上校,他是战争期间拯救了无数人生命的大英雄,却因为一些生活作风问题,被贬回家,在村里受尽了批斗与辱骂;其二是“我”的家人,原本和谐有爱,却因为爷爷的揭发检举而遭遇了重大的生活变故。这两条主线通过上校的过去与现在交织在一起,一层一层剥落生活的外皮,渗透出掩藏在其间的真相。而这故事与真相的背后,是麦家一次关于记忆的救赎。
董卿说,“我们总是和某一个过去做告别,和某一段时间的自己做告别”。这本书正是麦家的“告别”,他花了长达8年的时间,终于在这本书里,达成了与故乡,与童年的和解。
一、童年是一场孤军奋战打不赢的仗
“这是一个老式的江南山村,靠山贴水,屋密人稠。屋多是两层楼房,土木结构,粉墙黛瓦;山是青山……水是清水……”这是小说中“我”生活的地方,却像极了麦家出生的村子。自此,记忆的触角探去,剥开的是鲜血淋漓的过往。
麦家出生于浙江省富阳市的一个小村庄里,父母都是普通的农民。但在这普通背后,却贴着“不普通”的标签。麦家出生于1964年,正值十年“多事之秋”,他的爷爷、外公、父亲因为信仰、身份等问题,分别被贴上了“基督徒”“地主”“右派”这样的标签,在那个“风言风语”的年代,麦家这样的家庭成分让他背负了很大的“耻辱”,老师同学时常当面侮辱他,给他年幼的心灵造成了很严重的创伤。让他既恐惧又孤独。
无论是有意也好,无意也罢,麦家对于这些羞辱的往事似乎一直耿耿于怀,他用一种直接而残酷的方式,将这些羞辱带来的伤害写进了《人生海海》中,每一个破碎的人格背后,都是一颗滴血的心和残破不堪的生活。这其中,遭受迫害最为严重的,就是爷爷和上校。
爷爷在村子里,一辈子受人尊敬,十分爱惜自己和家人的名誉,在上校被污蔑为“鸡奸犯”之后,他害怕自己的儿子受到牵连,不断四处游说,甚至不惜举报上校的藏身地,只为了换取一张公示,证明他不是鸡奸犯。
然而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就在他开心于为家人摆脱了恶名的同时,他揭发检举的事情败露,迎来了更多的辱骂。家里家外没有人愿意理解和原谅他,而他最终不堪重负,用一条皮带,了结了自己的生命。所以几乎可以说,爷爷这一辈子硬生生叫这可怕的流言给毁了,这流言先是让他出卖了灵魂,最后又残忍地拿走了他的生命。
上校也是如此,他一生数次奋斗在战场前线,生与死早已置之度外,顶着个“太监”的称号,依然能够嬉皮笑脸堂堂正正的生活,却在最后,被当做汉奸抓了起来。当他站在台上接受批斗,而众人都要扒了他的裤子,看看他肚皮上到底绣了什么字时,他再也无法忍受众人的羞辱,成了疯子。
在劈头盖脸打下来的羞辱面前,被踩在脚下的是爷爷与上校的灵魂,是麦家的灵魂,也是我们每个人的灵魂。那些逃脱不掉的言语暴力,我们都只能孤军奋战地应对。
二、在家乡纪念那艰苦卓绝的道德
家乡是一个人的根基,对于很多作家来说尤其如此,一方面,他们敏感的心总是惦念着那个初到人世所看见的纯洁的土地;另一方面,尤其对于很多七八十年代的作家来说,他们往往萌发于乡土,却不能再回去。但乡土中总有让他们惦念的东西,对于麦家来说,他所惦念的就是那“艰苦卓绝的道德”。
在谈及小说中“上校”这一人物时,麦家说其实这一人物是有原型可循的。在麦家11岁那年,有一次他和同学一起到生产队劳动时,远远看到了一个挑粪的老人。旁边稍大一点的同学解释说,他虽然现状很狼狈,在当年却是个英雄,他曾经上过朝鲜战场,在打仗的时候,命根子受了伤。就是这样一个人,一直扎根在了麦家的脑子里,成为了他日后创作“上校”这个人物的重要素材。
麦家似乎偏爱军人,无论是他的《风声》《解密》还是今天的《人生海海》,都有这样一批人,如同人中龙凤,盘踞在祖国大好河山的一隅,低调却机警地守卫着这片土地。而这与他自身的经历也是分不开的。
麦家当过17年军人,从1981年开始,他以优异的数学、物理成绩被解放军工程技术学院录取,在里面接受情报工作的训练,这期间,他接触了很多优秀的军人,这些人有着罕见的才华与胆识,同时兼具金子一般闪闪发亮的智慧。但由于工作性质特殊,他们只能被隐没在人群中,躲在阳光无法照到的地方。用麦家的话来说,“他们的故事,他们的情感,他们的命运,是我们永远的秘密。”麦家不能将这些秘密讲出来,但却将对他们的敬佩与情感,写进了一部又一部的作品中,他说“我想写的是在绝望中诞生的幸运,在艰苦中卓绝的道德。我要另立山头,回到童年,回去故乡,去破译人心和人性的密码。”站在这山头顶端的,正是这些人。
所以在他的笔下,他对于每一个披上军衣的人物都是寄予厚望的,他们自从穿上那身衣服开始,心与命就归属了自己的祖国。所以即使遭遇再大的侮辱,承受了再多的苦难,上校依然没有变节,而这也是他的一生中最为动人之处。是麦家心里最闪亮的地方。
三、父爱是一种无法自控的本能
在《朗读者》中,当谈及父亲这个话题时,董卿含泪说道,“父爱是一种本能”,这种本能时常是无法自控的,哪怕明知道,它会给自己以及子女带来难以想象的伤害。这不仅源于她的亲身经历,这也是她在阅读《人生海海》之后的感受。
《人生海海》不只是一个人生、人性的故事,它同时是一个关于父爱的故事。
当爷爷得知村民都在议论上校是鸡奸犯的时候,为了保全父亲的声誉,他不惜四处游说,而当游说无效时,他又不惜将恶人的椅子坐穿,冒着被吐沫星子淹死的风险,出卖上校,来换取父亲的清白。
父亲也一样,当爷爷告发上校的事情败露,一家人成为众矢之的的时候,为了保全“我”的人生,他只能不惜一切代价,连夜把“我”送走,又在得知“我”的第一任妻子早逝之后,看似冷漠地念叨“原来是她替你死了”,他知道这场人情灾难里终究有人要付出代价,而他把生的机会留给我,宁愿自己留下来接受惩罚。
用麦家自己的话说,他“在《人生海海》里的父子情深方面下了非常大的真心,放下了很多期待和祝愿。”这是我们在书中能够看到的,之所以如此。也与他的经历有关。
麦家并非是一个好儿子,也不是一个好父亲,在父子关系上,他一直觉得自己对过去欠缺一个交代。
因为家庭成分问题,在麦家小时候,父亲就被冠上了“反革命”等等难听的帽子,为了这些帽子,他时常和同学打架,但父亲却不能理解他打架的原因,反而手提着竹杠,狠狠地打了他两巴掌。那只微微抬起的竹杠,和鼻子里流出来的血都深深戳进了他年幼的心里,造成了无法抚平的伤痕。而他与父亲之间的隔阂,也正向他不被父亲理解的孤独一样,那么深远,那么长。
很长一段时间,麦家对于父亲有着说不出的怨恨,也许是这种怨恨情绪的唆使,也许是从小没能在父亲那里学会如何爱护自己的儿子,当麦家成为人父之后,他始终无法摆正自己的位置,给儿子恰到好处的爱。而那种怨恨的情绪以及对于爱木讷的表达,也让他错过了与父亲之间的最后一面,错过了没来得及说出口的抱歉,错过了一个父子情深的拥抱。所以他才会把它们写进书里,写得那么木讷,那么笨拙,却又那么动情。直至字里行间赤裸裸地展示着爷爷的罪恶时,身为读者的我们,只是无法恨,也无法原谅。这种复杂的感情,像极了所有被父母伤害过的子女,以及被子女伤害过的父母。我们别无选择,只有静静等待时间给予我们一次彻彻底底的和解,给予我们一次父子情深的拥抱。
四、人生海海,与过去告别,与自己和解
法国作家罗曼罗兰曾经说过,“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这句话被反复引用在《人生海海》中,这是上校的英雄主义,也是麦家的英雄主义。
从照片上来看,麦家始终是一张严肃脸。他很少笑,眉宇间有一道深深的纹,看起来总像是一副沉思的样子,他眼睛不大,盯着你时却很有杀伤力,让人心生惧怕。回顾麦家的生活经历不难发现,他一大半的时光都处于一种沉重的不幸之中。可以说正是这种不幸造就了他的性格,让他沉默寡言,外表冷峻,内心却又敏感而波涛汹涌。所以他才能写出这样的作品,他的文字像一把锋利的刀,不动声色地割开生活与人性的表皮,去揭露它内在的残忍,而他的情感却又像细密的针脚,为我们抚平所有因认清生活本质而带来的伤痛。同时缝合的,还有他与那不堪的过往之间留下的裂痕。
我一直在想,麦家为什么给上校安排这样一个结局,一个曾经才智卓越,挽救了无数人的生命,自始至终终于国家,被推上神龛的英雄,最后却成了一个痴傻之人,把曾经引以为耻恨不得毁掉,甚至不惜杀人也要藏起来的伤口大张旗鼓地“推销”给人看,毫无廉耻,悲哀至极。但仔细想来,这也许是他最好的结局。他遮遮掩掩为之耻辱了一辈子的伤口,终于得以用另外一种方式放下,也不失为是一种恩赐。
那些折磨了他一辈子的伤痛,那些对于伤痛无法释怀的执念,终于在人生的最后得以解脱。
这想必也是麦家的解脱,他半生沉重的记忆,他半生对于家乡的恐惧,他半生悔恨,半生遗憾,在故事的结尾,终于得到了释怀。而上校的痴傻不是结局,他只是在放下以后走到了轮回的起点,等待着重生。
“我写作不是为了名声,有时候也不是为了读者,只为时光流逝,使我心安。”这句话用在麦家身上尤为合适。《人生海海》确实是一部让人心安的书。在这部书里,我们读到了麦家先生太多的情感,那情感关乎家乡,关乎命运,关乎家人,关乎生活,这是他为自己的新生活谱下的序曲,也是他留在家乡的曾走过的印记。这种印记会融进土里,生根发芽,温暖一代又一代人的心灵。
麦家说,“这一辈子总要写一部跟故乡有关的书,既是对自己童年的一种纪念,也是和故乡的一次和解。”在这部书里,他终于完成了这样的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