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汉祥：谈程派名剧《文姬归汉》
程砚秋《文姬归汉》
《文姬归汉》这个戏，程先生很看重的，常常被当作过年封箱戏唱。他到外地演出，最后一天如果要唱《文姬归汉》得加钱，原来卖三块钱一张票，这得卖四块。
这个戏比较长，比较冷清，但是演绎蔡文姬这个人物，以程先生的风格比较合适。戏一开始蔡文姬丧偶了，唱“对瑶琴不由得睹物思人”，听见琴声中有杀伐之声，觉得乱世要来了，就开始逃难，跑圆场，很好看的身段。这里的唱也很好听:“我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蔡文姬被掳以后，成天以泪洗面。虽然左贤王对她不错，她也怀了孩子，但她总是想回汉朝。这里安排了一段西皮原板:“荒原日嘶胡马，万里云山归路遐。蒙头霜霰冬和夏，满目牛羊风卷沙。伤心竟把胡人嫁，忍耻偷生计已差。”李世济把最后两句改成“重返故园成虚话，长夜漫漫逝年华”，我觉得这么改其实没什么必要。这一场程先生演的蔡文姬是坐车，李世济演的是穿靴骑马。
李世济《文姬归汉》
接下来的“接旨”，是李世济所加的一场戏，加得很好，演朝廷叫文姬回去，把《胡笳十八拍》中的第十二拍唱进去了。以南梆子为基调，用程腔表达欢乐激昂的情绪，这不大容易。“东风应律兮”这段，开始很高兴，后来文姬听说不让她带着儿子回去，情绪转为低落，改成摇板。我跟他们提过，这么安排的意图是好的，但这个腔我认为还要琢磨琢磨，因为跟程派的整体风格不太调和，显得轻佻。光听唱片不太好听，但后来我一看现场，这段唱加上动作，效果还可以。
程先生的本子里没有这一段，他后头唱了“十八拍”，但是没有唱这“十二拍”。他表现蔡文姬离开漠北，唱西皮导板“整归鞭行不尽天山万里”，“天山”这里用了个梆子腔，是绝唱。也有所创造，“行一步一步远足重难移”，用西皮回龙腔接唱，收到一唱三叹的效果。他这段唱，能让人感受到文姬一个人在沙漠中行走，想念自己的儿子，又忘不了故国，更忘不了身上所背负的文化使命的那种矛盾心理、复杂感情。即使没有布景，也能营造出那种漫漫黄沙、遍地蒙古包的氛围，舞台效果是很好的。
这一场中的蔡文姬程先生是骑马，李世济是坐车。我认为骑马比较合适，因为经过的地方很多，又是在沙漠上，用车送不太可能，起码得骑骆驼。不过李世济这里创造的身段很好看。
【二黄慢板】
身归国兮儿莫知随，
心悬悬兮长如饥。
四时万物兮有盛衰，
惟有愁苦兮不暂移。
山高地阔兮见汝无期，
更深夜阑兮梦汝来斯。
梦中执手兮一喜一悲，
觉后痛吾心兮无休歇时。
十有四拍兮涕泪交垂，
河水东流兮心是思。
然后表现半路在驿站里思念儿子，唱《胡笳十八拍》二黄慢板。因为词是长短句的，不像七言八言，不太好安腔，所以很难唱。“兮”字，一般唱不好，因为“兮”是一个虚字，唱得很实就不行了。这段二黄慢板很长。然后是文姬过昭君墓，我觉得这一场中的反二黄是绝唱。她拿昭君比自己的身世:“你输我及生前得归乡井，我输你保骨肉幸免飘零。”多好!“你本是误丹青毕生饮恨，我也曾被娥眉累苦此身。”都是因为漂亮，才到这来嘛。“问苍天何使我二人同命，听琵琶马上曲悲切笳声。看狼山闻水梦魂犹警，可怜你向天南夜夜归魂。这叫做惜惺惺相怜同病，她在那九泉下应解伤心。”这几句词特别好，文学意味很浓。“归魂”一句出自杜甫的诗。
然后就到了曹丞相来迎接她的场次。现在的《文姬归汉》中祭坟台的这段反二黄没有了，在电台上听不到，不过我有唱片。《中国音乐》里头有一段七几年《文姬归汉》的录音，到这个反二黄时，光拉胡琴，没人唱，我前一阵子把它录了下来。《文姬归汉》相当于女《碰碑》，光唱，用声腔表达感情。不懂戏的人看这戏就会觉得闷，因为它时间比较长，情节比较散，场面比较冷。喜欢听唱的人看这戏就会觉得非常过瘾，因为它的唱甚至比《锁麟囊》还要细腻一些。这个戏比《锁麟囊》早一些，《锁麟囊》快板多，垛板多，唱腔节奏明快一些，而这个呢，唱起来更吃功夫。
【反二黄导板】
见坟台哭一声明妃细听
【回龙】
我文姬来奠酒诉说衷情
【反二黄慢板】
你本是误丹青毕生饮恨
我也曾被娥眉累苦此身
你输我及生前得归乡井
我输你保骨肉幸免飘零
问苍天何使我两人共命
听琵琶马上曲悲切笳声
看狼山闻陇水梦魂犹警
【反二黄散板】
可怜你留青冢独向黄昏
《文姬归汉》王吟秋在天津唱过，赵荣琛在郑州唱过，又把它精简了一些。
我觉得“祭坟台”这一段没有脱离主题，因为要表现蔡文姬的身世之感，很难找到更好的切入角度。白山黑水之间，两个汉代的妇女和亲，可以形成一个很好的对照。这段被删，老程迷都觉得很遗憾。李世济对把这段改成“送儿女”很得意，但我觉得改后的这段样板戏的味比较浓厚，又好像越剧似的。
我们写历史剧，可以不完全按照历史原貌来写，但也不能太脱离历史。左贤王是不是把孩子送回了汉朝，文姬后来是不是又结婚了，是应该作为历史问题对待的，不能随意编造。像新改编的《宇宙锋》说赵高里通外国，被二世的妈杀了。我问编剧这一事实是不是有所考，他说哪本史书上有，我就不知道了。总之我得京剧是传统艺术，演历史剧得有个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