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辅周论“保胃气”诸法
谈到保胃气,人们往往一下就考虑到砂、蔻、姜、术;不过湿困中阳,胃气升降受阻,用砂、蔻、姜、术助阳气以强升降之机亦不是不可。但胃阴受损者用之,则反伤胃气,因此时需助津液以保气化,所以用辛温则适得其反。叶天士用甘寒益胃阴案最多。对于余热未尽,而胃阴又伤者,当宗《伤寒论》竹叶石膏汤法。
记得我在成都行医时,曾治两例患麻疹后阴伤的小孩,一例患儿素体阳盛,一例系常人体质。阳盛患儿麻疹后干咳不止,不思饮食,解黑色溏粪便,极臭,舌质红而无苔,用竹叶石膏汤加芦根、黄连小剂量进。每剂生石膏最多不超过15克,黄连每剂不超过2克,进退五剂,患儿能进饮食,大便转正常,又两剂后饮食基本正常,停药调理而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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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患儿则现低热,鼻中流浅红色血水,不食,舌红无苔,嘱用冬桑叶、白茅根煎汤代茶频饮,症状逐日减轻,七日后接近正常。两例患儿皆系麻疹后阴伤不思食,热重者甘寒佐苦寒为治;热轻者纯用甘寒,频饮代茶,使其水津四布而不至形成停饮,达到开胃进食的作用。这是生津以益气。
在此同时,有一业余中医爱好者的两个孩子,亦出麻疹。麻疹后低热不退,不思饮食。他用苦寒清热法无效,以为是真阳外越,决定采用引火归元法,一日之内两个小孩相继殉亡。此人大哭说:“医书误我!”其实医书何尝误他,错在不知辨证,张冠李戴而自误。
麻疹后伤阴,苦寒本非所宜,又用桂附温阳,何异抱薪救火。还有热结阳明,用苦寒急下存阴,亦是保胃气的法则之一。《伤寒论》《温病条辨》《温热经纬》言之最详,这里就不再冗述了。
四十多年前,梓潼黄某,胸闷、脘胀半月余,砂、蔻、楂、曲等消导,参、术等温补迭进无效,连夜派人至成都接我回梓救治。到后方知郭先生已先我一日而到,并处小承气汤。富贵之家畏硝黄如虎狼,迟疑不敢服药,要我决断。
我见其舌苔黄厚,脉虽沉但有力,知系平日营养过丰,膏粱厚味蕴郁化热,积于肠胃所致,理应涤荡,力主照郭先生方服用,黄某犹豫之下,勉进半茶杯,半日后腹中转动矢气,又进半杯,解下黑色稠粪少许,味极臭,胸脘顿觉豁然,纳谷知香。
事后黄某问:“何以消导不效,非用攻下不可?”我说:“病重药轻如隔靴搔痒,只能养患尔。”《徐洄溪医案》中杨某外感停饮案,与此大致相同。这是内伤病,热积肠胃用苦寒通降,保胃气之通畅,《内经》说“六腑者,传化物而不藏”,后世的“六腑以通为用”即是此意。不过使用此法一定要中病即止,切勿太过。
中阳不足,用温补法是人所共晓,不过在使用时,应分清究竟是外邪所伤,还是内伤劳倦,还是禀赋不足。若伤于寒湿,则应以辛热温散为主,重在驱邪;若系劳倦内伤、禀赋不足,则应以甘温为主,重在温补。何以辨别呢?
伤于寒湿多与季节、环境有关,发病急骤,不但厌食而且脘腹闷满胀痛,脉多沉紧有力,苔多白厚,舌质改变不大。若劳倦内伤,禀赋不足而致中阳虚者以满闷居多,不但苔白,舌质亦淡,脉多虚无力。这类病人即或舌上夹黄苔或薄白苔,也概以温中为主治疗。当然也应细辨有无虚中夹实之象。
饮食适度,是保胃气的一个重要方面。很多人片面理解食物的营养价值,认为什么食物营养价值高,就多吃一些,身体就会好,结果饮食无度反伤胃气。
同道某君的女儿,经常腹泻,胃纳欠佳,面色不华,反复检査也无结果,求治于我,我用温中健脾药治疗亦无甚进展,舌上白腻苔始终不退。于是留心观察,发现患儿饭后总要拿苹果或梨吃,据说饭后吃水果可以帮助消化,由此方知此儿乃过食生冷,中阳受损所致,劝其改饭后吃水果的习惯,七天后果见好转,一月后与常人无异,其间偶尔进药一剂立见效果。
另有一处于恢复期的肝炎患儿,家长偏执高糖、高蛋白之说,每天鸡蛋三至五个,牛奶半斤至一斤,高级奶糖不断。休息治疗三个月,患儿始终腹胀,精神欠佳,嗳气,偶尔腹泻呕吐,口臭,舌苔黄而厚腻,特别突出的是厌食,每餐都是在家长威逼之下勉强进食。我劝家长减食,每天给鸡蛋一个,吃鸡蛋则停牛奶,如患儿不想食,干脆听其自然,并处以加味保和丸服用。如此三日后患儿食量渐增,七八天后呕、胀、泄俱好转,一个月后完全正常。
不但小孩如此,成人也是如此。1957年漆某脑炎后期消化不好,频频反胃腹泻,治不奏效。患者舌苔极其秽腻,通过询问,才知牛奶、鸡蛋等高营养物日进五餐,于是建议改为四餐。患者欣然同意,并说:“我早就想减少了,吃后心中实在难受!”旋即又改为三餐,呕逆大大减少,稍用药物调整即愈。
这就是古人所说的宿食未去,新谷又增,胃气很难正常运化。《伤寒论》中有“病人脉已解,而日暮微以病新差,人强与谷,脾胃气尚弱,不谷,故令微烦,损谷则愈。”这十分清楚地说明,在胃气不强的情况下,损谷是保胃气的最好方法,而节食则是损谷的最好办法。适当减少食量,使胃气运转游刃有余,方能“以通为用”。
除了上述各方面,注意六淫、七情亦是保胃气所不可忽略的重要因素。六淫之邪尚可用药物治疗,七情则药物难于见功。七情伤人必见心胸、胁肋满闷,不思饮食,即使是平日胃气很强的人,一旦经受精神刺激,马上就消化锐减,逍遥散调和肝脾也好,保和丸消导也好,都很难收效。
此时宜细心体察原因,用言语开导,方为正治。如能设法遂病者之情志,让病人移情易性,病也就易治,不然纵用千般药饵,也是劳而无功。
【按】蒲老本《内经》“有胃气则生,无胃气则死”之论,极重视胃气。结合他数十年之临证经验,对保胃气法作了全面的总结。
约有七法:
①胃阴受损者,助津液以保气化,即仿叶氏甘寒益胃阴法;
②余热未尽,胃阴又伤者,遵《伤寒论》清余热,生胃津的竹叶石膏汤法;
③热结阳明者,《伤寒论》急下存阴,即所以保胃气,但须中病即止;
④中阳困乏者,当辨其困于寒湿或劳倦伤脾,或素禀不足,前者以辛热温散祛邪,后者以甘温养胃为主;
⑤病后胃弱,饮食调养,无拘泥于营养成分而过食伤胃,尤宜用损谷保胃气之法;
⑥感受六淫,影响胃纳脾运者,逐外邪即可以保胃气;
⑦七情所致消化锐减者,非药能解,须言语开导方为正治。
以上保胃气之法大备,虽本前人而未见前人有如此全面而系统之论述者,蒲老其有功于中医学术,大大启迪后人也。
蜜黄芪6克、酒洗当归6克、龙眼肉6克、炒枣仁4.5克、土炒白朮4.5克、人参3克、茯神3克、远志2.4克、木香(磨冲)1.5克、炙甘草1.5克、姜枣为引,水煎服。
本方主治思虑过度,劳伤心脾而致的怔忡、健忘、惊悸、盗汗、体倦、嗜卧、失眠、少食、头昏眼花、面色萎黄,或脾虚不能摄血,致血溢脉外及妇人月经不调、崩漏带下,或心脾作痛,低烧体痛,大便不调,舌淡苔白,脉象细而无力等。
本方是临床常用的理血剂,药从心脾入手,引血归脾,心脾血足气壮,自能摄血归经而诸症悉除。方中以人参、黄芪、白朮、甘草之甘温,补脾益气,脾气壮则能统血、摄血;以茯神、远志、枣仁、龙眼肉之甘温酸苦,补心而助脾(心为脾之母),心阴复则能生血荣脾;又佐以当归养血而荣心;使以木香既入脾又入肝,行气而舒脾,不但能防止补药之滞,且能配枣仁、远志以调肝而助心(肝为心之母)。心血足,脾气壮,子母俱健,劳伤心脾之疾自除。
因思虑又兼有气机怫郁而致病者,可加柴胡6~10克、丹皮9克、山栀6克。如兼肺肾受损而兼现干咳少痰声嗄,可加麦冬10克、五味子6~9克、蜜紫苑12克。加兼见梦遗者可加生熟地各10克、五味子6~9克、生白芍1O克、锻龙牡各15克。
近代也常用本方治疗神经衰弱表现为心脾虚而失眠多梦者。对于十二指肠球部溃疡出血,中医辨证属于心脾气血两虚证者,常用此方加阿胶、地榆、白芨、侧柏等。对功能性子宫出血,兼见消化功能减弱,证属心脾虚、脾不统血者,可加川断炭、黄柏炭、艾炭、仙鹤草、桑寄生等。
1965年我曾遵循本方的组方精神治愈一位记者因用脑过度而致心脾两虚。症见全身疲倦,食思缺乏,一日仅吃粮100~150克,饭后腹部不适,大便溏软一日一二行,面包萎黄,失眠,心慌,健忘,人体瘦弱而时有轻度浮肿,舌淡,苔薄白,脉濡细。西医按神经衰弱、胃肠功能紊乱、胃肠神经官能症等治疗,无效。也曾服用过健脾补气、养心、安神、双补气血等中药并针灸治疗等,亦未见效。又因「虚不受补」的体质关系,每服补养药后,反而腹胀、不能食、不能睡。如此迁延不愈已半年多不能上班工作。据此脉症诊为心脾两虚渐成虚劳之证。我采用归脾汤的精神,用虚者补其母和「隔一隔二」的治疗方法,用本方结合小建中汤的精神组方如下:太子参6克(易人参)、黄精6克(易黄芪),野于术5克,茯苓10克,炒枣仁9克(先煎),远志 6克,龙眼肉 9克,丹参 12克(易当归),木香 2.4克,生姜2片,大枣3枚,桂枝5克,白芍10克,莲子肉5克,陈皮6克,饴糖20克(分冲)。以此方为基础稍事加减服用2个月后,渐渐把太子参换为党参,把黄精换为黄芪,把丹参改为土炒当归,并且用药从小量开始,由每剂3~5克渐渐加重到6~10克,并根据证候的变化进行加减出入。共服用4~5个月,其人渐壮,能食能睡体重增加,精神旺盛,已上班工作,直到现在身体仍健壮,虽年已老,仍能坚持工作。
我曾用归脾汤重用人参加白芨10克、藕节炭30克、生地炭30克、伏龙肝60克(煎汤代水)治疗过溃疡病大呕血,证属脾虚气不摄血者。一剂即止血,三剂而证平,以后应证调理而愈。
本方与补中益气汤同为保元汤加归、术等而成,均为治疗脾虚的方剂。但本方是理血之剂,主补脾阴,滋养心脾;补中益气汤则为理气之剂,主升胃气,补益中气。古人组方之妙,可从细细玩味中悟出。
本方虽为四君子汤合当归补血汤加龙眼肉、枣仁、远志、木香而成,但经过这一加味,则与四君子汤和当归补血汤相加的治证大不相同。四君子汤主要为补气健脾药,当归补血汤主要为补气生血药,本方却有补血养心,益脾生血,使心脾相生(子能令母虚,母能令子实)、气血两旺之功。其中佐用木香配枣仁,不但能醒脾气,又能调肝气益肝阴而助心血,从而使本方具有木生火、火生土、从肝补心、从心补脾、而藏血生血、而归脾统血之功能,故能治思虑过度,劳伤心脾,脾不统血致血妄行诸疾。此则远非四君子汤、当归补血汤所能与之相比。
凡气实动火而失眠、失血诸证,皆不可用本方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