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变局和明代皇权(下)
蒙古人对华夏的统治是野蛮而粗鄙,原始而落后的。在蒙元统治的九十六载时光里,中国人口被人为划分为四等,最高端是蒙古贵族王公,次之的则是所谓色目人,阿拉伯和中亚细亚的穆斯林为主。考虑到当时阿拉伯文明的创新能力和对主体的汉人的制衡和顾忌,色目人在元代权倾一时,基本包揽了中书省宰相及六部所有正职。随便举几例:元世忽必烈中统十年(1285),阿拉伯报达(巴格达)工程师默罕默德塔里被忽必烈任命为工部尚书,在原辽南京和金国中都的废墟南面营造了恢弘的元大都城。塔里依照西方古希腊-罗马-拜占庭建筑理念,又参照了汉人“天圆地方”的哲学,将大都规划为若干个同心圆形相扣,在最中央和中轴位置的即元宫城。这是一座糅合了蒙古草原、西方和阿拉伯世界元素的都城,和汉民族古典意义上的都城风格迥异,譬如唐京兆府长安城,抑或北宋东京府开封城。之后,色目人的权势在元文宗海弥贴耳在位期间达到顶峰,不仅力压汉臣,甚至成为皇帝的核心心腹,即太子太傅,太师。文宗驾崩后,穆斯林太傅积极参与元“真童太子案”,妄图不服东宫嗣位,另立亲穆斯林的皇子。最后政变以彻底失败告终,不然伊斯兰教就成为国教,华夏也有全面伊斯兰化的后果。
蒙古的统治终于在元惠宗(顺帝)爱遒识理达的手里寿终正寝。在他在位的二十余年时间里,黄河频繁改道决口,屡屡夺淮。淮西主要的土地(特别是河南全境)彻底荒废和盐碱化,有时候一年次数多达百次。与此同时,啮齿类动物携带和传播的鼠疫(黑死病)又大爆发,并通过几大蒙古汗国的陆路马驿迅速传播到欧亚大陆彼岸,也造就了英法等国14世纪著名的大瘟疫时期,人口总量锐减了一半几以上。与之相比,冠状病毒真的“轻若鸿毛”。
天灾人祸,残酷现实,让蛮夷化,贫瘠化的淮西土地上家破人亡,奄奄一息的朱元璋(重八)脱颖而出,最终削平群雄,重新“恢复”了汉人的“正朔”。不可否认,朱是一个睿智而铁血的人,有极强的对人性的洞察力,超群的忍耐力和卓越的驾驭他人的能力。他也和元末各路义军一样,打着“重开大宋天”,即恢复宋制的旗号,许诺人民和士大夫,一旦夺取政权,将一切和有宋时代一模一样。口号是这样,但终究彻底走样。朱元璋统一天下后,建立的是一个“法家的古拉格国家”,而不是“儒家的乌托邦世界”。从此以后,宋朝成为一个隐喻,成为明代知识分子世代追求的理想世界,宋人天下为公的情怀和理念被抛弃,社会愈加厚黑和势利,华夏文明也随之渐入暮年。在明祖和其子朱棣(成祖永乐帝)统治的近半个世纪光景里,是华夏当时有史以来最恐怖,最血腥的时代,文官武将,大夫朝臣们诚惶诚恐,每天都不知道会不会人头落地。这一切,远胜于粗暴却宽松简单的蒙元时期种种。
明代皇权在此期间也得到无以复加的强化,虽然和后来满清时代还无法相比。关于明代皇权空前强化的原因,忠介公很赞同几位西方汉学家的观点。美国哈佛大学费正清东亚研究中心的终身教授孔正伟认为,正是蒙古人的野蛮落后的“改造”,“彻底摧毁了唐宋以来对皇权的种种限制和具有宪政色彩的开明因素”,让权力绝对化成为极大的可能。牟复礼干脆用独裁君权(Depositism)来定义明代以来的皇权。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明代的皇权和上层建筑,以忠介公之所见,是可汗和皇帝的辩证关系,是唐宋以来汉人君主和蒙古可汗的发酵产物。正是因为蒙古长达近百年的“异形统治”,让“血腥的塔尼思特里”继承制度、如蒙古汗一般天纵英哲,无所不能,放荡不羁的蛮夷理念最终变为汉人尊崇的正统价值观,才造就了明以后迥然不同的面貌。蒙古人统治的意义还在于,明代第一代奠基者及其臣民所生长的环境,正是元中后期以后野蛮,粗暴,灾凶而残酷的环境,这种环境及培育出的人,终究会从本质上奠定明代的皇权和整个朝代的精神气质。在明立国的第十三个年头,便爆发了令人震惊的“胡惟庸案”,对历史和制度的发展影响深远。
案发缘由,无非是宰相胡惟庸不经过明太祖亲自过问,接受了安南等国的进贡。这当然是个很好的借口,既触动了太祖敏感的权力神经,又让他正好可以一劳永逸肃清相权。按唐宋以来的制度,宰相是文官之首,有拴选百官之责,很多时候可以不经过皇帝同意组建自己的官僚班底。这是明太祖如鲠在喉的。胡惟庸案最终持续三年,被诛杀的人数超过4.2万人,是14世纪最恐怖,最血腥的政治案件,堪称当时版本的大清洗,且明代和俄国人都是蒙古化的产物和结果。“首恶”宰相胡惟庸被扒皮萱草,残酷处决。从此以后,宰相职务被正式废除,只留了一个类宰相“内阁大学士”。虽然明中后期君权逐步弱化,又有些“虚君实相”的局面,但内阁大学士毕竟也终究不是宰相。失去相权的明代制度,变为一个四不像的怪物,最终为明代制度性溃败埋下终极伏笔。文明的兴衰,有偶然,更有必然,也非一朝一夕之事。从宋代的诸多世界第一,垂世独立,到明代的平庸渐衰,最后到满清末期的彻底挨打,值得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