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那再也回不去的梦
印象中能够称得上代表童年的照片,我似乎只有这一张,是我们姊妹仨的合照。
小妹那时刚几岁,扎着朝天辫的她一脸天真烂漫的笑,这富有感染力的笑容也烘托得黑白照片有了童年色彩。大姊也笑,但含蓄的得多。我大概算是木然吧,单眼皮尖下巴,几无表情。
幼年的故土,任我搜肠刮肚地想也找不出几段欢快的童年记忆来,脑子里反倒充满了怯生生的恐慌,满眼是漆黑的麦秸屋土坯垒的围墙。
院子里大大小小不成才的榆树大概是用来防备饥荒的。每到盛夏时,大量的毛毛虫钻进树皮,倒腾出的木渣连同它的粪便顺着树干淌下来,黄乎乎的,令人作呕。树下是三五成群刨食的鸡,它们有时也会偷偷踱到屋里去,往往是随着一声断喝,便“扑棱”一声“嘎嘎”尖叫着飞窜出来,通常后面紧跟着是一个笤帚旮瘩落地。那随处可见的鸡粪一不小心就会踩一脚。满耳朵是爷爷对尚未懂事的我们大声的呵斥,还有母亲对生活抱怨的絮絮叨叨。我甚至大气都不敢出,生怕不受待见的我一个不合时宜的举动,会惹来一场风暴。上一顿下一顿的咸菜旮瘩就地瓜面窝头,天天如此,似乎无休无止……
能够有所期盼的幸福时光就是走姥娘家,境况便会大为不同,心情也如蘸了蜂蜜的薄荷糖,明亮,清爽!姥娘家是离我们十几里路的湖滨公社顺河村。姥爷过世早,姥娘与其堂弟一家合居在一个不大的小院里,屋后是条小河,常年流水潺潺,两岸垂柳拂水。父亲用借来的自行车驼了我们一家五口穿过宽阔的国道,经过养鱼池旁的小路,再过一座桥拐弯就到了。沿途的白杨树郁郁葱葱,油亮的叶子哗啦啦随风翻舞,鸣蝉隐在枝叶里高亢地歌唱,自行车的铃声伴着我们的笑声一路飞扬……拐过胡同口刚看到栅栏门,我们就开始大呼小叫。姥娘便颠着小脚飞快地迎出来,永远是一身蓝布的衣服,绾着纂,脑后那根银质的关头针在朝阳的映照下灼灼闪光。那上面优美的花纹曾让我琢磨过好长时间,姥娘满脸的皱纹笑成了一朵朵盛开的菊花。
往往是进门不多时,就有几个挤眉弄眼的小脑袋瓜扒着门框探出来,那是福州他们来约我去河边挖板扳泥的。挖泥要到村南新河,得了上好的板泥需经多次摔打密实,按压成饼,用货郎处换来的瓦模反印后晒干,这也是我们乐此不疲的日常。图案大抵是孙悟空、猪八戒之类的造型,也有动物花鸟等纹样。瓦模一般为阴模转印成阳,形象立体,栩栩如生。后来,我们也曾异想天开自己动手把泥模烧成瓦模,挖土垒灶寻柴生火,结果扔进一个碎一个,最后收获了一堆泥片片。
当盛夏的阳光狠狠地砸下来,我们也会钻进岸边的柳树下乘凉。我们排成一长溜,叉腰腆肚比谁尿得远。也可以挑直溜的树枝,顶端拿刀劈开夹上石子,摔到对岸去。最有趣的是头戴枝条柳帽,半个身子泡在水里摸嘎啦油。倘有收获,姥娘便放了盐给我们煮熟,拿针挑着吃,个头远没有现在街上卖得大、肥硕,吃起来还带有股淡淡的泥腥味儿,但在鲜尝肉味儿的当时已完全可以算作美食了。
深谙水性的表哥表弟会抠到螃蟹,却很少记得抓到鱼。看鱼鹰捉鱼,要等到下晌午。驾溜子的人头戴苇笠,拖着长长的竹篙,慢悠悠地滑过来,鼓着嗉囊子的鱼鹰便会顺着竹篙爬上船,等把鱼挤出后又被无情地攥着脖子扔下水去,如此周而复始。幼时颇为这种不公忿忿不平,但我们却也因此不用花太多的力气便可以得了一顿饕餮大餐。
往东大约有百十米就有座木桥,历尽沧桑风雨飘摇,因为年久失修上面的铺板都七零八落,偶有大人到对岸地里去嫌新桥绕远会冒险走过,歪歪扭扭地踩在上面吱呀乱响。小孩子是绝对不允许上去的,因此对岸的风景在童年的记忆里一直蒙着一层神秘面纱,也成了我魂牵梦绕的地方。
舅舅、姥爷们的笑脸也格外亲切温暖,时常笑呵呵攥住我的手问几时来的,住几天,有时还打趣地说,住下吧,别走了。我便奋力挣脱,一溜烟地跑远。
在这样的日子里,阳光便总是那么明亮,鸟儿的叫声也格外清脆悠扬。当然,这样的好日子并不总有,自从上学后便很少有机会常住,我的世界里便再没有了薄荷糖的清香。
再后来,姥娘上了年纪,搬到我们身边跟着母亲和姨母们一块生活。一晃多少年过去了,姥娘早已过世,母亲都已近古稀。我也由光腚小屁孩一路蹒跚走过了不惑,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但是散落在记忆长河里的点滴,却也时常被思绪的浪花翻涌出来,每每夜深人静时细细品咂。
人生苦短,岁月悠长。童年是再也回不去的梦。同样,我们现在的时光也会被后人追想。“不畏将来,不念过往”。多一份真实的笃定,少一些踟躇彷徨。余生有限,唯有用一串深深的脚印去丈量属于自己的人生长度。
作者:宋立举,博兴曹王东鲁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