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面河上月儿圆

中秋节，吃罢晚饭，我和弟弟收拾着餐具，母亲对我说：“今儿真高兴，过了个好十五。你们兄弟姊妹都来了，真是太难得了！”我说：“娘啊，以前我在外只忙着上班，没顾得回家，如今我已退休，虽然还返聘，但比以前自由多了，应该回家陪你过个十五。今夜晴空万里，月色肯定很美。待会儿我陪你到阳台上看月儿！”

三弟陪着母亲说了会儿话，就告辞回店里料理生意。前些年父母一直在老家居住，全靠三弟照料。后来，父亲在单位上要了套宿舍，就搬到市区公安巷。三弟夫妻俩也进城买了房，还开了家小吃店，专门做电烤火烧。白天在店里忙着边烤边卖，晚上还要备下一天的用料。三弟本来就身材矮小，而今累得又黑又瘦，满脸皱纹。虽然他比我小三岁，但别人都误以为他是我的兄长。上次我回家为母亲看病，没见到他。这次我就让他留下来，一同陪父母吃顿饭。然而他仍时刻惦记着店里的活儿。

我和父母打了声招呼，就送三弟下楼。三弟说：“二哥，不用送了，自家人还客气啥？”我说：“好久没见了，有些心里话还没顾得对你说。走，我送你到张面河，咱俩儿边走边谈。”

出了小区院门就是公安巷，沿着巷子向南走，直到尽头便是张面河的“生命之轮”风景区。我们一上路，三弟就问道：“二哥，咱娘做的CT检查是啥结果？”我答道：“是肺癌，和小妹是一样的病啊！”三弟听罢，愣了愣神，声音颤抖地说：“哎呀，俺的娘！这么大年纪的人了，怎么还得这种要命的病呢？”我说：“九十岁的老人，世上本来就不多，长癌的就更少了！”他又问道：“严重吗？”我答道：“从CT片上看，原发病灶已有小苹果那么大，肺门纵膈淋巴结肿大，已经淋巴转移，应属中、晚期了。”三弟着急地问：“还能治吗？”我答道：“咱娘已这么大年纪了，又有严重的冠心病，一不能手术，二不能放疗、化疗。我咨询过有关专家，只好保守治疗。”三弟说：“记得当初小妹一查出是肺癌，脑子里就转移了。尽管在医院里开刀，又放疗、又化疗，整天打针吃药，受了很多罪，花了不少钱，还是没活多久啊！”我说：“小妹长癌，那时她才40岁，还有个两岁的孩子。若是不赶紧切除脑部的转移瘤，一旦发生脑疝，就有生命危险。她还年轻，不快点救行吗？而咱娘是九十岁的老人，若要勉强治疗，她能经得起放疗、化疗的折磨吗？”三弟叹了口气说：“唉，咱娘受了大半辈子苦，老来才待享点儿福，没想到她又得了个要命的病，真是命苦啊！”他沮丧着脸又自言自语地说：“治又不能治，活着也是干受罪，这可咋办呢？”我说：“那天我和大哥、四弟陪咱娘做完CT回来，向咱大汇报了病情并商量了一下。咱大说：‘暂时不要让她知道自己的病情，除了你们知道外暂不要告诉别人，以免说漏了嘴，让她知道实情，会增加精神上的痛苦。’就这样，咱家还有大姐、二妹和你不知道咱娘长癌。请你谅解，也不要误会。这次我先给你交个底，以后我再相继告诉大姐和二妹。”三弟听了恍然大悟，说：“咱大的苦心我能理解，看上去咱娘如同往常一样，想不到她病得这么厉害！”我说：“癌症在早期，症状不明显，病人自己也感觉不出来，往往容易忽视而耽误了治疗。一旦查出病来就晚了，咱娘和小妹都是如此。有些早期癌症，多是在健康查体中才被发现的。”三弟说：“单位上的职工每年都能进行一次健康查体。咱老百姓没有这个条件，有点小病就在家里靠着，若病倒了才送医院，不就这么耽误了吗？估计咱娘得病多久了？”我答道：“起码半年了。肿瘤在右肺下叶支气管生长，造成气管狭窄，管道不通畅，有痰咳不出来，容易发生阻塞性肺炎。咱娘前些日子肺内炎症又发作。打了几天吊针，炎症已被控制了。只是时常发作的冠心病，才是最要命的病！这些年多亏咱大细心照顾，社区医院秦大夫经常来送医送药，精心治疗，才平安无事。”三弟又问道：“二哥，你懂医，既然咱娘的病没好办法治疗，那么依你看她还能活多久？”我听了，鼻子一酸，泪就止不住了，难过地说：“癌症晚期消耗很大，机体抵抗力下降，易发生并发症，如感染、贫血、消瘦、呼吸系统、循环系统衰竭。咱娘的冠心病发作频繁，逐日加重，估计很难熬过今年冬天。”三弟抹了把泪说：“那咱很快就成了没娘的孩子了！”我说：“是啊，趁她还在世，多来家看看她，尽些孝心，以免日后后悔。我这次回家的目的：一是陪咱娘过个八月十五，让她高兴高兴，多给她些精神安慰；二是借此机会与兄弟姊妹见个面，提个醒，交个实底，让大家心里有数，也好有个思想准备。一旦咱娘病重，咱们就齐心协力上前伺候她！”三弟说：“伺候咱娘，那不含糊。只怕咱大仍不肯放手，咱们有劲没处使，插不上手，干着急呀！”我说：“别着急，现在还没到时候，着急也无用。我想，一旦咱娘病重，咱大就伺候不了她，咱们一起上前就替下他来了。老人都不愿意给儿女们添麻烦，况且，咱们都有事做，整天也靠不上。现在咱娘生活上还能自理，就顺其自然吧……”言未尽，情未了，我们不觉已步入张面河“生命之轮”风景区。三弟要乘公交车，兄弟俩只好挥泪道别。我望着三弟瘦弱的背影，一阵阵的心酸，直到背影消失在人群中，我才转身回家。刚才只顾与三弟说话，还没顾得看看月亮。我抬起头，路两旁高大的梧桐树仍枝繁叶茂，早已把天都遮住了，根本看不到月亮。如果我马上赶回家，一旦让母亲看到我的泪眼婆娑，就会引起她的疑心。于是我决定，暂不急着回家，先去东面广场上看一看月亮，待心情放松下来后，再回家。

“生命之轮”位于胜利大街与新华路十字路口西北角。北面是治未病医院，是市中医院创办的分院，院名有点儿怪，也许是出自黄帝内经：“上工治病，不治已病治未病……”门诊楼前有一座汉白玉雕塑的环形标志，镌刻着“生命之轮”四个金字。广场虽然不太大，但因与十字路口相连，向东望去视野开阔，是赏月的好地方。当我步入广场时，见月亮已变成橘黄色了，又大又圆的，与广场上的灯光相映成辉。

以前我回家都要经过广场，并没有在意这个标志。在月光下，我对着它观察了良久。该标志是由圆形和方形组合而成的，线条简约流畅。方形底座代表大地，环形雕塑上面有一圆球代表日月，环形代表轨道。天、地、日、月都在沿着自己的轨迹运行，而人在天地之间，与天地相应，应当遵循大自然的运行规律来养生，才能健康长寿。也许这就是“生命之轮”的内涵吧！它启发我们要珍惜生命，关爱生命，让生命之轮沿着健康的轨道不停地运行。

我步出广场，沿着张面河南岸的小径向西行。当穿过小松林时，听到河里发出“哗、哗、哗”地流水声。仔细一看，原来是一根粗大的水管正在往河里放水。这股清泉从石上流过，又蜿蜒向西而去。两岸树木参天，外围高楼林立，人在河边走犹如身处大峡谷里一样。没有人声喧哗，没有汽车噪音，是闹市区里难得的一块清静之地，我的心情放松了许多。这段河道很窄，水较浅，河里的石头大都露出水面，树影月下没见一个人影。我来到较阔的河面，向北望去，对面柳影月下，有尊古装少女的汉白玉雕像，，她颔首凝视着水中月，挽起衣裙，露出脚踝，赤着双足，正要准备下水。她是谁？我不知道。她既无沉鱼落雁之容，又无闭月羞花之貌，肯定不会是来浣纱的西施，出塞的昭君，拜月的貂蝉，出浴的玉环。看她的发式和衣着，我猜她是位宋代女子。难道她是一代词人李清照吗？一阵凉风过后，水中的月亮不见了，只见水面上泛起粼粼银光。

在岸边的绿地里，散落着许多太湖石。月光洒在白石上，就像卧着一群白色的羊。我不忍惊扰它们，便悄悄地溜走。弯弯曲曲的碎石小径穿行在花树丛中，消失在竹林间。路边参差不齐地坐落着一些石笋和大大小小的花石。花石上有许多大小不等形状各异的石孔，月光透过石孔散落开来，洒下一地银色的碎片；微风穿过石孔，发出类似陶埙的“呜呜”声，这不就是所谓的天籁之声吗？花石是因为有石孔而更奇、更美、更空灵、更耐人寻味。我伸手摸了摸石孔，孔壁圆滑，还带有阳光的余温，它留给我许多想象的空间。

我在月光下且行且住，观赏着这些精美的花石，不觉已来到云星桥南。过了石桥，河的北岸，向东不远就是公安巷口。云星桥是石砌拱桥，汉白玉雕成的栏杆，在朦胧的月色里，俨然像一座精美的工艺品。登上石桥，环顾四周，河面上洒满了月光，我发现这里才是赏月的最佳处。凭栏望月，情不自禁地拍着栏杆，吟诵起东坡先生的词：“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这时，口袋里忽然响起急促的铃声，我急忙掏出手机，电话接通，耳边传来了稚嫩的童音：“姥爷，月亮婆婆出来了。快回来，一起看月亮吧！”噢，是老伴儿教着两岁的外孙给我打来的长途电话。虽然寥寥数语，却表达了远方亲人的思念，也提醒了我赶快回家，陪母亲看月亮。我想，有母亲在，家才圆，月儿才圆，一想到陪伴母亲看月儿的机会难得，我刚刚放松的心情又沉重起来，于是我加快脚步赶回家。

母亲坐在沙发上边吸氧边看电视，父亲在卫生间洗漱。我掏出一千元钱，对母亲说：“娘，给你这些钱过节，你想买啥就买啥，别不舍得花！”母亲说：“不要了，你给了我那么多钱，都还没花完哩！上医院看病，你又掏了一大些钱。你在外花销大，还要给孩子买房子，开销大，我又帮不上忙，你攒着这钱买房用吧！平常吃的、穿的、用的东西你都给买下了，我已用不着再花钱了。”我说：“买房子的事不用你操心，若没有钱，我还可以贷款，以后慢慢还。这是孝敬你的钱，高兴不？”母亲微笑着说：“高兴，你们都很孝顺，我当然高兴啦！”“只要你高兴，就把我这份心意收下吧！”我说着就把钱塞到母亲手里。一片银白色的月光透过阳台上的纱窗照向室内。我说：“娘啊，我扶着你到阳台上看看月儿吧？”她说：“不看了，我吃上药就去睡觉。你打老远地来也累了，早点儿歇息吧！”我端了杯水来，帮她服了药，就搀扶着她进了卧室。父亲走进来，向窗外瞅了瞅，就把窗帘拉上了。他右眼早已失明，左眼曾做过白内障手术，视力仍然较差。也许他已看不清月亮了，况且母亲又得了癌症，他哪有心思去赏月呢？

父亲给母亲铺好了床，我帮她脱下鞋和外衣。她气喘吁吁地说：“这里没你的事了，赶明儿还得早起，早点儿睡吧！”父亲已经在另一张床上躺下，我关上房门，到客厅坐了一会儿，听到父亲已鼾声如雷，母亲才关灯睡觉。我离开客厅去带阳台的卧室里和衣躺下，回忆起了母亲患病以来的情景。自从正月十八母亲过完九十岁生日后，日渐虚弱，不久就因为感冒发烧引起咳嗽，打了一周的吊针，仍不见好。当时我怀疑她气管里有肿块，劝她做个CT检查，被她拒绝了。后来我接连三次回家，再三劝她去医院都被拒绝，原因是怕我为她看病花钱。后来，在众位兄弟姊妹的百般劝诱下，终于答应了去医院看病。在我第四次回家时才得以陪她去医院做了CT检查。母亲的性格在晚年发生了较大改变，跟个小孩一样，固执，任性，不听劝。就这样一拖就是半年多，这是多么令我痛心的事！我身为一名影像诊断学专家，整天为病人看片子、签报告，却没办法及时给自己的母亲做个CT检查。眼看着她的病一天天被耽误了，我心急如焚，却束手无策，自己亲身体验了给母亲看病的难处。不管任何理由，没有及时给她查病是令人遗憾的事，也是我的罪过。最令我难过的是查出病后还不敢告诉她实情，还要瞒着她，说些善意的谎言。但谎言终究是谎言，我在心里过意不去。直到今天，母亲仍不知道实情，她怎么能接受治疗呢？更何况她总是拒绝住院治疗。我担心她以后病情越来越严重，痛苦越来越大，更难配合治疗。母亲不识字，耳朵又聋，很难与人交流。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隔壁传来一阵剧烈的干咳，我急忙爬起来，侧耳细听着，感到嗓子也在发痒，她的干咳声像万箭穿心一样，刺得我心疼。干咳声停止了良久，我才又回到床上躺下。

对面楼上的窗户一个个都变暗了，而阳台上的月光却越来越亮了。我爬起来，来到阳台上坐下，正看到挂在南边楼顶的月亮，由橘黄色变为浅黄色，又大又圆，又明亮。我觉得今晚的月色真美，既辉煌又忧伤。虽然母亲今晚既没吃口月饼，也没看到月亮，仅吃了三菜一汤，但她一直很快乐。只要她快乐我就觉得很幸福。我想，自己也六十岁了，还有幸能陪父母过个中秋节，够有福了，应当知足。母亲已过了九十个中秋节，在她眼里早已看惯了月圆月缺，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只要大家团圆了，还在乎月儿圆不圆吗？自古以来，谁见过月儿为天灾人祸及人间疾苦而动容？世上不如意的事十之八九，还是苏东坡看得开：“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月亮只是宇宙间一颗小小的卫星，她忠于职守，循规蹈矩，在地球的引力下沿着自己的轨道运行。她体型是圆的，轨道也是圆的。每个月很有规律，该圆的时候圆，该缺的时候缺，从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自古以来，月亮在天，人在地上，人在看月亮，月亮在看人。在月亮眼里，人的生命是何等脆弱，人生是何等短暂！我望着那一轮明月，从她的运行轨迹里寻找人生的轨迹。我想，人生轨迹也如同月球的轨迹一样。它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确实存在，而且有规可循。人生轨迹自始至终，不是一条直线，而是一个圆。从生到死只是一个生命的过程。因为人有思想，即使人死了，但是他的社会影响还存在。所以说人死了，只说明生命之轮停止了转动，但他的思想灵魂还没有停止运转。人生轨道与月球轨道的不同之处是，人生轨道是多变的，存在着许多不确定因素和变数，容易发生脱轨。而月亮一般不会脱离轨道，如果脱离轨道就会和其他的星球相撞。因此，人应随时把握好自己的方位，不要随意脱离正常的人生轨迹，才能保证生命之轮沿着健康的轨道运行，最终划出一个圆满的句号。想到这里，我恍然大悟，我应找到自己后半生的人生运行轨道和找准了自己的方位。过去我围着事业转，现在应该围着家庭转，孝敬父母爱护子女，照料好外孙。我认为孝顺父母不是做给别人看的，而是义务，是应尽的责任，是天经地义的。作为游子，过去尽孝的机会不多，如今才有了机会，但不久就会失掉，怎不令人愧疚万分！

我望着月亮上的黑影出神，心里在不断地反问自己，这难道是神话传说里所谓的蟾宫桂影吗？我想它不是，而是许多石孔。月亮就像一块玲珑的花石，上有许许多多大小不等的孔。有了这些孔，月亮才显得更神奇，更完美。我想去摸一下这块奇石，抠一抠上面的那些石孔，不仅可以触摸到太阳的余热，而且还可能抠出人间万古愁。

作者：庄悦新，山东潍坊人。有300余首新古诗在报刊发表，曾在全国诗文大赛中获奖20余次，著有诗集《探灵集》第一卷《冷月花魂》；发表散文30余篇，散文《南园子》获蔡文姬文学奖一等奖。现为中华诗词学会会员，中华伏羲文化研究会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