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人生∣“老煽”轶事
在“秋风何冽冽,白露为朝霜”的孟秋时节,“老煽”走了,走得是那样排场。时下,人们响应政府号召,厚养薄葬,丧事从简。然而,“老煽”的葬礼却是另番景象。
出殡那天,朝西的灵棚是那样威武,灵棚四周摆满了亲朋好友敬献的花圈。有一个上书“人间走一好人,仙界添位金刚”挽联的花圈格外引人注目,那是“治丧理事会”敬献的。众孝子披麻戴孝,分跪在灵堂前厅左右。吹鼓手在灵堂前的场地上卖力地吹个不停,那凄凉的喇叭声,勾起了人们对“老煽”生前往事的回忆……
“老煽”本不叫“老煽”,是“大喇叭”婶子给他起的绰号。时间长了,人们叫惯了,“老煽”也就爽快地答应着,年岁小的还以为“老煽”就是本名。
40多年前,“老煽”还是个不足30岁的青壮小伙儿。没上过几年学的“老煽”,摆弄机器却是出了名的灵。他的这番手艺,是跟在柴油机厂上班的老马师傅学的。那时,村里还没有通电,人们吃的面粉,要到村集体的磨房去加工。那时的磨面已不是懒驴拉磨了,而是柴油机带动磨面机转动。
当时磨房里有两名加工员,“老煽”就是其中的一位。
这加工的活儿可不轻快。人们用独轮车推来粮食,排队挨号。加工员先把要加工的粮食倒在簸箩里,再一簸箕一簸箕地倒进磨面机的漏斗里。柴油机“哒哒哒”地响个不停,加工开始了。“老煽”可不这样,只见他俩手拎起粮袋往肩上一抡,直奔磨面机而去。同样一袋子粮食,“老煽”加工能节省好些时间。如果活儿多,一天三顿饭不着点。逢年过节,人们免不了加工点儿“年粮食”,比如绿豆加工后做“绿豆丸子”,高粱和黍子加工后掺上红枣可蒸年糕等等。这样,粗箩、细箩不停地拆换,很耽误工夫。白天加不完,夜里在昏暗的汽灯下还要加班到深夜。一天下来,他灰头土脸,头发、眉毛沾满了面粉及灰尘,浑身上下更不必说。他回到家,用笤帚扫扫身上,再洗一把头脸,胡乱扒拉几口饭,上炕倒头便睡。
“老煽”实在,不会使奸耍滑。碰上机器趴窝,挽起袖子一干就是大半天,身上的衣服没有一件是不带油泥的。人们送来粮食,号上号,不必守着。即使白天加不着,也从不担心会短斤缺两。
后来,村村通上了电,加工有了专门的“电磨房”。做动力的柴油机光荣地退出了历史舞台,“老煽”也走上了新的岗位。
为了浇地,村里购置了两套柴油机水泵。“老煽”是玩儿柴油机的老手,浇地肯定少不了他。从架子车上卸下机子、水泵,蹲机子稳水泵,调试皮带,沟上沟下提水往水泵里灌引水,引水灌满后迅速摇动柴油机,柴油机冒着黑烟“突突突”地响了起来,滚滚龙从水泵的出水口涌出来。在外人看来这等繁杂的营生,对“老煽”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春风中,“老煽”带领几个人在野外扎起窝棚,只要水赶趟,柴油机就转个不停。人们老远就听到柴油机的响声,特别是在夜里,柴油机那“哒哒哒”的马达声回响在寂静的乡村夜空,似一首小夜曲伴着人们进入甜蜜的梦乡。
初春,乍暖还寒,早晚还有一丝丝凉意。摸过泥水的手被春风一吹,裂开一个个小口子,渗着血丝,钻心地疼。半月二十天下来,人消瘦了,脸晒黑了,“老煽”显得疲惫不堪。络腮胡子没工夫剪,40刚出头的人,看上去有50多。这些年,“老煽”一直是浇地的行家里手,直到责任田承包到户。
分田到户后,各家干各家的,人们用上了便捷的电动潜水泵抽水浇地。“老煽”英雄无用武之地,煽乎不起来了。
随着经济的发展,农民富裕了,几乎家家户户买上了拖拉机,老牛拉破车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人们用拖拉机打场、耕播,机器免不了出毛病。人们又想起了“老煽”,时常请“老煽”来修柴油机。“老煽”又精神起来,歪着头,边修边嘟囔:“咱寻思这点儿破手艺要带进棺材了,谁想,又派上用场了!”
“老煽”帮人修机器,一不图吃,二不图喝,三不收费。小活儿,修完就走;成天的活儿,能不在人家吃饭就回自家吃。不管在路上还是在田里,拖拉机一出了毛病,人们就到处找“老煽”。只要没有缠手的事,“老煽”二话不说,抄起工具就走。为此,老婆经常在耳边叨叨,嫌“老煽”耽误工夫。“老煽”理都不理,权当耳旁风。
有一次,“大喇叭”叔请“老煽”去修拖拉机,修到晌午歪,还没修好。午饭时,“大喇叭”叔从桌子底下拖出一葫芦散酒,“老煽”急忙摆手:“活儿还没干完,还喝酒?黑天再说!”傍晚,拖拉机修好了,“老煽”抓起工具就走。“大喇叭”叔拦住“老煽”。“不就是吃顿饭吗?你还怕你婶子吃了你不成?”“老煽”嘿嘿一笑,“那就让俺婶子整盘儿大葱炒鸡蛋吧,我陪叔你喝两盅!”“老煽”就着最爱吃的菜肴,眨眼间,二两小酒就下了肚,话也密了起来。借着酒劲儿,“老煽”眉飞色舞地煽乎起来:“大喇叭叔,柴油机就是俺的儿,俺就是柴油机它爹。它哪里有毛病,俺暝着眼也能找到!”“大喇叭”婶子照着“老煽'的脊梁就是一巴掌。“你这个兔崽子,你咋敢叫你叔的外号?你他娘的真是一个老煽,你咋成了柴油机的爹了?”从此,“老煽”这个绰号就叫了起来,一直叫到“老煽”去世。
“老煽”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女儿。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老煽”托媒人给女儿说了一户离村3里地远的婆家。本指望女儿能给自己和老伴儿养老送终,谁料想,女儿对这桩婚事不尽满意,就去了县城的纺织厂上班。半年没出,女儿就与一外地的小伙子私奔而去。“老煽”气得嘴都歪了,忿忿地说:“权当没这个闺女。死不吊丧,活不上门!”一直到“老煽”去世前,女儿即使回娘家也从不敢打“老煽”的照面。
受商品经济的影响,公路边开起了一个个拖拉机维修部,人们再也不好意思去找“老煽”帮闲忙了。“老煽”有点儿失落,慢慢也就适应了。农闲时,“老煽”也跟着别人,外出干点儿零活挣俩零花钱。
村里有个传统,有人去世后,各家各户都要去帮忙,并随上一份客仪(也就是“祭礼”)。主事者是村里德高望重之人,征求了丧家的意见,丧事咋办,拍板定盘子由主事者说了算。“老煽”就跟在主事者屁股后,辅佐帮衬着。后来,主事者病故,“老煽”就挑起了这副担子。
每当哪家有人去世,第一个到场的是“老煽”。“老煽”从不给丧家多花钱,能节省的就一定节省。但是,年长者去世,灵棚、棺罩、车子马、吹鼓手是一个都不能少的。“老煽”常说:“孩生日娘满月都办得那么隆重,人活一世不容易,临走不能太寒酸!”
这些年,经“老煽”主事的丧事不计其数,人们也认同了“老煽”的做法。可自从倡导丧事从简以来,不吹喇叭不待亲朋,“老煽”有点儿顺不过劲儿来。“老煽”依然主事,依然忙里忙外,但嘴边常常挂着一句话:“人活一辈子不容易,死了就这么穷气!”
天有不测风云,去年秋,“老煽”常觉得背部隐隐作痛,呼吸也有点儿泛憋。拖到年底,症状有些加重。老伴儿催着去检查,“老煽”说过完年再说。
正月初六,“老煽”的侄子开车和“老煽”去医院做检查。三天后,结果出来,肺癌晚期。侄子回到家,没敢告诉“老煽”真情。只是说,肺里有个小囊肿,打打针就会消下去。但“老煽”从侄子与老伴儿的嘀咕中看出些端倪,“老煽”喃喃道:“不治了!”
在社区小诊所打了一段消炎针,也不见好转。麦收过后,“老煽”的病情一天比一天加重,身子白天黑夜放不下。进入农历七月,“老煽”的腹腔积满了水,憋得“老煽”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几个侄子打电话,让“老煽”的女儿赶紧回来。
农历七月十三早上,“老煽”的女儿赶回了家,将近10年没敢打照面的女儿,扑倒在“老煽”的床头放声大哭。“老煽”无力地抚摸着女儿的面颊,两滴清泪徐徐浸出,手一耷拉,咽下最后一口气,走完了68年的人生路……
人们自发地来到“老煽”家,“治丧理事会”临时指派了主事,人们默默地忙活着。灵棚、棺罩、车子马、吹鼓手一样也不少。100来户的小村子,几乎家家都随了祭礼,并且都随得很重。
起灵前,天闷热得很,一丝风也没有。有人说,这个“老煽”,想让人热死不成?灵柩一移,喇叭一吹,阵阵凉风袭来,吹得花圈上的纸花一阵乱摆,那人又说,“老煽”就是“老煽”,走了走了,还在煽乎。你看,那是“老煽”在煽乎自己的葬礼排场哩。
凄凉的喇叭吹个不停,长长的送葬队伍缓缓走向村北……
作者:赵云平,滨州市滨城区秦皇台乡中心学校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