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北情思:乘凉记
山东省滨州市作家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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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家乡,滨州沾化徒骇河北岸的一个村庄。上世纪五十年代,我们村除原先几户财主家被称为深宅大院的房子高一点,整齐一点外,其他各户都居住在低矮破旧的土房子里。夏日的三伏天,大地把吸纳一天的热量散发在傍晚的空气中,村子里蒸笼般的闷热,让人喘不过气来。
那时甭说吹空调、搧电扇,就连空调、电扇的名儿都没听说过。那时的房子,大多没有后窗,酷暑高温季节的室内没有一丝流动的风,人在里边根本呆不住。村里人们吃晚饭大多在自己家天井里,饭后青年人会仨一帮,俩一伙的到水塘或河边洗个澡再去识字班学习;老年人则集中到村边打麦场上纳凉拉呱;当家的中年人因为还有喂牲口、给牲口棚打蚊烟(艾草搓成绳点燃驱蚊)、拾掇家什等一些活要干,总是早出不了门,他们喜欢忙完后抱上稿荐(用麦秆和细绳编成的垫子)、席子类铺头(乘凉时铺在地上的用品的统称),爬到屋顶上去乘凉。有的拿着茶盘,抱着茶壶囤子到屋顶上喝茶,有的干脆把晚饭也搬到屋顶上去吃。
泥土做的土屋顶,每年泥一次泥很是平整,收来的玉米、谷穗可以放到屋顶晾晒。农家的屋顶除了遮风挡雨的基本功能外,白天可以做晒场,晚上又可做凉台,功能真是不少。到屋顶乘凉的大多是男人,那时的女人大多是小脚,上上下下的爬梯子不方便,小孩则怕不老实乱跑乱窜出危险,当时我刚六七岁是不准上屋的。记得母亲总是晚饭后拿着稿荐、枕头和床单铺在胡同口,让我和妹妹躺着乘凉,她则挥动着蒲扇为我们扇风赶蚊子。不一会儿,对门小婶子,南邻二大娘也会鼓捣着东西领着孩子和我们靠上连成一片,就像临时组成的一个大家庭,孩子们在嬉闹,大人在家长里短地聊天,直到夜深下起露水我们才各自回家睡觉。这样的乘凉方式虽说也不错,可我总是向往着到高层次的屋顶上探探光景。在我的多次哭闹下,终于有一天父亲答应了我的要求。天刚擦黑,父亲就把梯子牢牢地竖在屋檐上,把铺头先在屋顶铺好,先扶抱着妹妹得母亲上屋顶,然后又帮我爬上了屋顶。
乍到屋顶,感到既紧张又新鲜。天空像是离我们近了不少,亮晶晶的星星如颗颗宝石,缀满暗蓝色的天幕。夹杂着晚炊余味和青草馨香的微风,清爽宜人。我家屋顶夜色中仅能看出平整的轮廓,踩在上面软软的、晕晕的,似坐在飘荡的船上。远处参差错落的片片屋顶,则隐现于朦胧的夜空中。偶见几处闪闪的亮点,是屋顶乘凉人抽旱烟袋的火花。凝神细看,几乎各家的屋顶上,都有人在乘凉,相邻人家可以在各自的屋顶上和对方交谈,声音在空旷的夜晚格外清晰。远处屋顶上传来广播筒的喊话声,那是青年团每晚例行的政策宣传。母亲紧紧地抱着妹妹不敢撒手,妹妹的两只眼睛忽闪忽闪的看着天上的星星不吱声,其实我也不敢在这陌生的屋顶上乱跑乱窜的。真没想到,夏日夜晚的屋顶上竟是如此美妙神奇的一层天地。
父亲告诉我说:“人们上屋顶乘凉是近几年的事,开始是民兵为防奸、防特到屋顶站岗放哨,方知屋顶上特凉快。解放后,人们的日子安定了,渐渐形成了上屋顶乘凉的习惯。解放前闹鬼子,闹汉奸的,家家天黑就关门,再热也得闷在家里,不敢上屋,更不敢出门。”
母亲接过话茬说:“不敢出门?逼着你出门。麦子黄梢饿得蹬脚,没解放的时候,咱庄里多半子户,开春就出门讨饭,麦子熟的时候才回来接上口。”
父亲说:“我是说晚上乘凉的事,咋又引起出门逃荒的话头了?唉!想想那个时候,现在真知足了。没粮食吃,国家发放,甭说现在全村没一个外出讨饭的,就是前几年出去讨饭的人,也快回来全了。”
邻居屋顶上的二伯搭腔了:“老四(我父亲行四),知道吗,大顺回来了,是他儿子背回了他的尸骨。一家子出去混穷四五年,结果大顺死在外边了。他儿子拖大领小的在路上走了仨月,还是巴结着回到了老家,真不容易啊。我听说,村里给他们安排了两间屋,再抽几亩地给他,老庄乡了,回来就好哇。”
父亲接着说:“‘兔子满山跑,早晚回老窝’,人走到哪里也忘不了老家这方热土啊。”
父亲和二伯正说着话,村长张大伯在街上喊我父亲,我父亲热情地到屋下边把张大伯接到我家屋顶上来,请他坐到稿荐上,忙从茶壶囤子里提出筒子壶倒满一碗生坯茶递到他手上。邻居家屋顶上的二伯和小叔也站起来和张大伯打招呼。真没想到,屋顶上也是可以接待客人的啊。张大伯是和我父亲商量明天组织人去修南大井的事。南大井是我们全村的主要水源,淤积严重,井台坍塌,早就该好好修一下了。张大伯说,这几天他实在是太忙了,国家要实施五年计划,到处搞建设需要人,昨天才送走了三个到东北修铁路的小伙子,今天济南纺纱厂又来招女工,县里建木业社、铁厂也找咱要人。咱村里的事也不少,解放这几年,麦子第一次长这么好,烈军属助工队要求马上组织,村北让“刘部队(汉奸刘佩臣)”破坏的路得修起来,我还想把摆渡船修起来,人们到河南种地就方便了。张大伯正坐在稿荐上说得起劲,街上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和歌声。
“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 “共产党,像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哪里有了共产党,……”
这时,村公所方向又响起了铿锵的锣鼓声,整个村子顿时热闹起来。
张大伯说:“青年识字班下课了,小伙子们又把锣鼓弄出来过瘾了。不行,我得去和这帮年轻人说说,今后不许深更半夜的敲鼓打锣了,闹得神鬼不宁。”
张大伯说着话起身要走,父亲和母亲热情挽留。张大伯说还要安排明天到区里运玉米种的事,告辞走了。
邻居屋顶上的二伯又说话了:“老四你看,看这麦子还没收,棒子种又给发下来了,跟着社会走吧,好日子在后头呢。”
父亲和二伯又议论起今后的好日子来,二伯说:“我听说个新词,叫‘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今后……”。
夜深了,父亲和二伯仍兴致勃勃地交谈着,我在不知不觉中睡去。
转眼六十多年过去了,很多事情都在记忆中渐渐淡化,唯有遥远夜空里那朦胧的村庄、星星点点的旱烟火、农民翻身做主人的欣喜和对美好生活的憧憬、铿锵的锣鼓、欢快的歌声……犹如一首诗、一幅画,封存在我的记忆中,日久弥新。
作者:鲍冬青,滨州市沾化人。退休后写出文史资料十数篇,被收入《滨州文史》《沾化文史集萃》,系《滨州区域文化通览(沾化卷)》学术主编,参与了《滨州八景诗文通览》的撰稿和《滨州通史》的前期编纂工作。近年开始诗词创作,作品散见于中华《诗词月刊》《中华军旅诗词》《黄河三角洲诗词》《枣乡流韵》,现为中华诗词学会会员、山东省诗词学会会员、滨州诗词学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