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那年十七岁

山东省滨州市作家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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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中,晃动着母亲的身影……

广阔的大地上,一杆杆红旗猎猎招展,高音喇叭的雄壮乐曲无休止地回旋。成千上万的民工拉开长长的战线,挥舞铁锨,推车穿梭,筑巢的蚁群一样忙碌成一团。号子声、牛哞马嘶,和播放的乐曲碰撞、融汇,滚在一起,云朵般在空中膨胀、扩散……

作者母亲17岁那年的照片

在“蚁群”一样黑黑的人堆里,有几个身着花衣裳的姑娘,特别引人注目,为这壮烈的阵地增添了一点灵动。她们中有一个十几岁、个头矮小的小姑娘,也和别人一样,在用铁锨往小推车上装土。每一锨都是满满的,使她铲起来时肢体歪扭的幅度很大,像一棵被风吹弯的芦苇,可是她身子很快弹起,右脚又将锨头狠狠地蹬下去……

这个年龄最小的姑娘就是我的母亲。母亲说,那年她只有十七岁,就和村里的姐妹一起,被抽调来参加工程建设。在那个年代,人们把这叫“出夫”——到百里外的地方,挖河,筑堤,装车,拉车。一干就是几十天,直到天下雪了才回家。

多年后的今天,我来到这片母亲洒下热汗的土地,走在这条河的岸边。而我所看到的已是风景秀美的生态风景区,没有一丁点儿荒凉的迹象。眼前的柳花儿在风里翻转、舞蹈,美丽了两岸。风停的瞬间,一条条垂下来,梢头浸在水里,湿淋淋的,姑娘的发辫一样好看。同行的师友们说笑、拍照,任盛夏的风吹拂面颊,飘飘的裙摆像柳丝一样轻盈,摇曳。我的视线随着柳丝下移,看它撩起的水花,看水面像绵软的宽幅丝绸,但不知道这水有多深,流经多远,它源远流长的柔波里含着多少当年民工们的艰辛。

漫步在河畔,循着母亲曾经的指点,我悄悄地回望那段历史,重新审视那个时代,不由得对这条河肃然起敬。我默默地在心里反复念叨“吃水不忘挖井人”这句话,脑海中像过电影一般,掠过一幕幕画面,一张张激情洋溢的脸庞。这中间,我清晰地看到了我的母亲。

六十年代末,正是全国农业学大寨的高潮时期,其中一项重要内容是兴修水利。在农忙之后开始调动全县、全地区的劳力去挖河,或者清淤。大路上,人流浩浩荡荡,人们背着被卷,推着那个年代时兴的橡胶独轮小推车,车上扎着篓子,里面装着铁锨、竹筐、被子,载着梦想、希望和对外面世界的好奇,以及对艰苦环境的惶恐,踏上了“出夫”之路。挖河工多是男工,女工是极少数。母亲从小就能吃苦,什么重活儿都抢着干,这次在她的强烈要求下,如愿以偿地成为这支大军中的一员。

母亲是第一批去的,同行的女工还有八九个,多是比她大两三岁的姐妹。她们与男工们一起按队编组,背着铺盖卷,扛着步枪(晚上要参加民兵训练),徒步跋涉了一整天才来到他们的驻地。母亲正好在生理期,经血和汗液伴着她一步步地走了那么多路,腿都磨破了,放下行李一下瘫软在地。但是,母亲没有哭,没有请假,她隐瞒了这些,第二天照样跟着大伙儿出工。那是一片冒着白碱的荒凉地带,母亲他们要在这里挖出一条河,把黄河水引过来,让庄稼吃上水,让粮田实现旱能浇、涝能排。母亲曾说,出夫是件辛苦活,但却是神圣的,还留着革命战争年代的印迹。他们白天挖河,晚上训练,吃的是地瓜面窝头,偶尔才有棒子面饼。晌午歇工的时候,一群人扔了铁锨和推车,席地而坐,就着西北风,就着咸菜,吃地瓜面窝头,大口大口地吞咽……

三季有花,四季常绿,园区集观光旅游、休闲娱乐、采摘于一体,衣着鲜亮的游人络绎不绝,我们是其中的一小群。新摘的西瓜特别爽口,园区管理所的工作人员一边介绍,一边拿新鲜的瓜果招待我们。水泥架上爬满了各种藤蔓,在绿色长廊下徜徉,凉爽舒坦,恍若居于清凉的庭院,然而我的思绪却越过这绿色长廊,穿越时空,回到母亲那热火朝天的工地上——

出夫的人们热情高涨,又疲惫至极。每个人都有定额任务,民工们为了完成各自的定额,必须在早晨四点钟出工,晚上六点收工,十几个小时里人不停手,车不停轮。除了中午吃饭,没有统一的休息时间。早晨,出工“军号”响起的时候,路上月光还很亮,像铺了厚厚的霜雪。长长的人流中听不到一个人说话,只有放在小车上的铁锨的撞击声。到工地了,很多人还没有真正醒来,直到高音喇叭里开始唱战歌、播放先进事迹、喊劳动光荣的口号,才转入到“出夫”的氛围。

小车篓子里的土装得很满很高,一层一层叠加,直到篓子冒了尖儿。这时,推车的人就躬下身子,运一口气,把车把连带着后半截抬起来,前面拉车的套绳也拽紧了(有的是牲口拉,有的是人拉),装满土的车便晃晃悠悠上了坡。装车和推车比,表面看轻快一点,可他们承担两辆交替来回的车子,这辆来了赶紧装,往往还没装满,那一辆已停在面前,连喘口气的空儿都没有。母亲是负责装车的,要供上他们,就得一刻不停地抡锨头。

民工们的住处很简陋,女工也不例外。母亲说,她们十几个人住在一个大屋里,打地铺,一个挨一个。收工回去,累得骨头散了架似的,也觉不出是躺在地上还是炕上了,看到屋顶那么高的时候,才弄清是在地上。好在那时候她们都年轻,疲劳消除得快,睡觉时间并不太多。醒来后,常常地,一双双磨得起泡长茧的手齐刷刷凑成一个圈,互相比照看,数数谁手上又多了血泡,谁的手越磨越粗硬、结实,不再起泡了——那是一种光荣。

年龄最小的母亲自然体弱一些,干上一天活儿,胳膊累得伸不直,手掌的血泡连成片。母亲最初不肯把手伸出来,是一个大姐强把母亲的手掰开的。大家看了,有人提出将母亲换到伙房去做饭。母亲急了,涨红脸,攥起拳头,说啥也不同意,她一定要留在“前线”战斗,大家都被她的坚强和勇敢所感动。

处在浪漫年龄的姑娘们绝不缺少柔情。军训结束,夜已深,煤油灯下,她们也会拾起女红。这时候,屋外月色朦胧,屋内气氛是轻松的,她们褪去了工地上挥舞铁锨、练兵场上扣扳机的“铁姑娘”的外壳,回归到本真的女儿情里。母亲也带了两双鞋底去。

母亲说,她们一边纳鞋底,一边唱歌,唱当地的民间小调“黄河水长流呀,吃穿不用愁呀……”唱《草原上的红卫兵见到毛主席》,唱《东方红》《北京的金山上》,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可唱着唱着,在工地上干活时的激情又回到身上。

有时候,她们又用美好的词汇,作诗一样,兴奋地描述未来的田野:蓝天白云下,潮湿新鲜的泥土气息,送来阵阵清香;农人正在灌溉小麦,脸上都洋溢着喜悦;大片大片绿油油的麦田在微风中荡漾着,绿浪滚滚……你一言我一语,群情振奋。

她们欢乐、乐观的面容,浮雕一样凸现在我面前。我注视着她们,不,是仰视。这些鲜花一样的姑娘,像男人们一样出工干重体力活,餐宿在外,睡在地铺上,可艰苦的环境并没有磨灭她们的梦想,反而更加激发了她们的政治热情和追求美的渴望。而且,这次锻造,在她们精神里铸进了一种永远坚硬的铁质。

我现在好像才明白:为什么从小到大,我见惯了母亲的辛勤劳作,她几乎没有一天不干农活,她干活的时候总是唱着歌。有一次,我说:“娘太辛苦,别唱了。”这话反而让母亲提了神,她说道:“这样的活儿可不叫辛苦,比出夫轻松多了。当年,没有挖掘机,也没有推土机,靠肩挑手抬,都挖出一条大河。那漫漫黄沙的大平原就一年年地变成了绿的,长出了庄稼。地里干旱了,打开管子就可以浇地。苗木喝得饱饱的,年年丰收,人们不再靠天吃饭……”

那是一个改天换地、创造人间奇迹的年代,一个让母亲他们骄傲的年代,它成为母亲平凡人生里一段不可多得的辉煌历程、华彩乐章!

作者母亲(前排右一)67岁参加广场舞

望着悠悠歌唱的河水,我的眼里满是母亲的影子,少女时的、中年后的,她的笑、她的歌,她手里的铁锨,她身上的条纹衫,都成了美丽的泪水,氤氲在水面的雾气中。直到坐上返程的车,车窗外,大河两岸,广袤的原野上,满目葱茏,生机一片,庄稼长势喜人,丰收在望,我才清醒一些。

我又一次在内心深处深深地想念母亲,我从没有比这一刻更爱她、更理解她——母亲今年六十七岁了,此时或许正与左邻右舍结伴去跳广场舞吧,她不会想到我来造访五十年前她战斗过的这片土地,不会想到我看到了她当年流下的汗珠闪耀的光芒,看到她执着的梦想绽放的花朵。我为母亲感到无比的幸福,我沉浸其中,不知不觉,泪水漫过我的眼堤,奔涌而出……

“黄河水长流呀,吃穿不用愁呀,哎呀咿儿哟……”一串串透明的音符,穿透雾霭,依然久久地在田野上空回荡……

作者简介:范红霞,山东邹平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创作委员会委员,滨州市作家协会副秘书长,山东省书画学会会员,滨州市美术家协会花鸟画艺委会委员。曾在《文艺报》《散文百家》《阳光》《山东文学》《青岛文学》《联合日报》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著有散文集《谁是等你的那面墙》,散文《在京漂泊的日子》被收入《齐鲁文学作品年展2015》,并获首届“蒲松龄散文奖”一等奖;《一把百岁的椅子》被收入《齐鲁文学作品年展2016》;国画作品入选首届“女娲文化杯”全国妇女书画作品展、第六届“羲之杯”全国诗书画家邀请赛二等奖等。

范红霞女士作品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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