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写作老师李登建先生

算来已经有10年了,那年我在滨州学院读大二,还是青葱懵懂的年龄。教我们写作的是一个西装笔挺的中年男人,双眉漆黑,目光深邃,颇具风度。一开口,是缓慢甚至有点黏滞的邹平口音。简单的自我介绍时,他说:“我是有海外关系的人”。
同学们很好奇,在我们那时的想法里,海外关系是很了不起的背景。
“我在台湾有个兄弟叫李登辉”。此话一出口,全班哗然,心里却对这位老师亲切起来。
李登建先生在授课
课后,李老师拎过一只手提袋子,里面有刚打印出的一厚摞他的文章,发给我们阅读。或许是为节省纸张,字体设置很小,正反打印,密密麻麻的。我这才发现,这只崭新的包装袋子,正是他穿的那身西装的。
后来一次课,李老师说,讲理论的东西太枯燥,要我们读自己的文章。那是深秋,我为此赶制了一篇应景文,我还记得那篇文章的结尾:“游子走了,褐色的风衣渐行渐远,直到把自己也走成一片落叶,飘舞在故乡的秋景里。”
我读完后,班里响起一片掌声。李老师说,这篇文章应该发表在这堂课的头条。从此,他对我的关注多了起来。我交上去的写作作业,他总是对立意、语言、题材等优缺点做很详细的批改。
李登建先生接受记者采访
可惜,我那时整天泡在图书馆读小说,或者旁听外系的课程,并没有认真写多少。转眼到了冬天,我和同学梅决定去拜访李老师。那时,西区还是一派建设中的忙乱景象,我们在一大片外貌相似的机关宿舍院中,又绕过一座座模样相同的房子,才找到他的住所。
那时,李老师刚刚搬进新房,满墙皆白色,但家具、电器都是很普通的老款式。他一边照料阳台上的花草,一边和我们拉家常,看得出他很喜欢种些花花草草的。李老师问:上大学一年的费用多少?我说,光学费要4000元。李老师叹口气:这应该是一个普通农户一年的全部收入了。他给我们看家里的相册,有他和师母年轻时的照片,有老家的土房子,他的父亲、母亲、大哥等。后来,我在他的文章中都知道了这些人的命运。还有一张他儿子的照片,那时还是一个清瘦的高中小伙子,现在读到了博士,据说身高超过一米八,英俊帅气。
师母坐在沙发上织毛衣,她穿的毛裤颜色一节一节的,每一节的颜色都不一样。看得出,那是旧毛衣拆下的毛线不舍得扔,重新织起来的。这得有多少年头了,在农村都很少有人穿这种既不保暖又不舒适的毛衣毛裤了。而李老师夫妻俩都是高级知识分子,一个作家,一个高中语文教师,居家衣着却如此简朴。
那时的我们还不懂作客之道,只是带了一兜从学校小超市买来的水果。李老师看到说:“你们现在还花着父母的钱,不要花钱给我买东西。将来等你们有了工作,给我带2瓶好酒,我也乐于接受。”
临走时,他跑到橱柜上翻钱包,要把买水果的钱给我们。
李登建先生课后与学员交谈
后来我们毕了业,各奔前程。虽然都在滨州这个小城市,彼此之间却疏于联系。我们为各种事情奔波,拜访过不少人,却唯独没有带上2瓶酒拜访过李老师。我们那时大概并不明白:我们出入的,是滨州市作协主席、社会名流的家,多少文学青年想要拜访他而没有机会。
我也是来自农村,当乡村的价值观念在城市中屡屡碰壁时,我才拿出李老师的作品认真读。读一个人作品最能发现一个人内心世界,而相似的心灵总会遇见。我和李老师虽然隔了一代人,但经历是相似的,城市与农村价值观念的冲撞是相似的,由此产生的苦闷和难以释怀也是相似的。好几年了,我仍清晰记得他文章中哥哥的故事:一个爱穿白衬衫的挺拔少年,用自己的勤奋和聪明在那个年代考取县一中。但现实的家境不允许他再上学,父亲把他的入学通知书藏了起来。从此,这个优秀的乡村青年再也没出过农村,没碰过他喜爱的文学。这个年轻人本可以通过读书,以后考上大学,过上体面生活,或许成为学者,或许成为机关干部的,但父亲的一个决定,把他打回万丈深渊。他也就沿循父辈的命运,草木一秋,麻木而又毫无痕迹地度着这一生。
以前我总是追问命运,突然明白命运是无解的,你碰到什么,什么就是你的命运。
而他的父亲呢,在亲手藏起儿子入学通知书的时候,心不是纠结破碎的吗?那一定是双老泪纵横的手,颤抖不已锁住了儿子飞扬的命运。这个倔强而好强的老人,在劳累一生,身体已经垮下来的时候,仍是不愿在子女们面前“认输”。他不需要照顾,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也要保持尊严,自食其力。庄稼人的思维就是这样,奉献一切是理所当然,索取半分便觉理亏。
还有他的母亲,在人生即将收获的时候,突如其来遭遇一场大病。她的命运特别像我的姑姑,匆匆忙忙来世上一趟,心酸苦难尝了个遍,幸福却来不及参与丁点。
李登建先生参加赠书公益活动
或许是我多愁善感的性格,或许是触动心底不敢碰触却始终紧绷的琴弦。读着这些作品的时候我流着泪,久久不能平静,我们的父母亲戚又何尝不是这三种命运?劳累一辈子的农人像疾风卷过得衰草,像寒风中颤抖的树叶,一点风吹草动就能陨落成泥。
卑微的生命,看似坚强,其实抵御风寒的能力是最为脆弱的。
李老师还有一些写农民工的作品,刚刚进城的民工,蹲在路边吃饭。面对来来往往的行人,他们总是低着头,在自卑和羞涩中捞着菜汤,咽着馒头。今年春天,我们上班的这座办公楼空调改造,大批民工日夜作业。中午下班时,我习惯走小后门,每次都看到他们正在吃饭,不锈钢缸子里,是清汤寡水的白菜豆腐。这座办公楼进出的是衣着光鲜的公务员、银行职员和建筑公司的老板。每天无数白衬衫在他们面前飘过,无数双高跟鞋“哒哒”走过。这些高贵的人们,从不看民工们一眼。这些一身泥水的民工,低着满是沧桑或稚气未脱的脸,也从不肯看这些衣着光鲜的人们,他们只顾埋头吃饭,可我知道他们心里想的是什么。
李登建先生组织基层写作者采风
今年6月份,李老师在市文化馆有一个散文写作的讲座。台下座无虚席,我看到很多文友从外县赶了过来。偌大讲堂里没有空调,李老师在闷热中讲他散文创作经验,他讲到:写文章一定要写自己心灵中最疼痛的东西,最纠结的往事。一篇好的散文,除了独特的感受、体验,还需结合历史的、社会的、民俗的以及宗教的知识,以及对生命和命运的深层扣问。
散场后,我特意找他请教。李老师说我语言功底还不错,就是题材没有打开思路。其实,这也是一直困绕我的问题。我请教他如何破解。李老师笑笑说:只有坚持不懈地写,慢慢琢磨,迟早会找到自己的叙述方式。
今年开始,我也试着写一些小散文,多是记述乡村和亲情。一个文友说,你写得太沉重,现在读者喜欢欢快一点的节奏,沉重和伤痕是没有市场的。我承认他说的对,但沉重是我的生命底色,是萧瑟冬天为背景的黑白照片。一个人可以伪装快乐,伪装幸福,却无法伪装自己的生命底色。
总是在悲天悯人,是李登建老师对我最大的影响。
他的家庭生活那样节俭,给学生上课,却要新买一身得体的西装。尊重他人,得体行事,也是他对我的影响。
李登建先生的著作
他对后辈关心是有口皆碑的,即便是上过几堂课的交情,即使隔着悬殊的社会地位,和他有过交集的人,他念念不忘,关键时候总是竭力帮扶。
你看他的文章,没有犀利语言,没有故作聪明的技巧布局,只有对这片土地深沉的爱意。每一个庄稼人都生存在他的生命里,每一颗树,每一株棉花、高粱、麦子都是他的兄弟姐妹。他是平原泣血的歌者,也是我人生道路上的导师。
李登建先生
作者:张迎,山东沾化人,公务员。业余爱好读书,旅行,喜欢以细腻笔调记录生活点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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