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贵赓:广场舞|小说

《阅读悦读》首届大赛(小说)征文启事

文/刘贵赓

【作者简介】刘贵赓,上山下乡、抽工回城、下海经商,业余时间写作,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贾二愣的经商之道》,短篇小说集《还留一手》,小说、散文、杂文合集《她,为什么不再爱我》,游记《地球村里串串门儿》。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一晃就到了退休年龄。

我把公司交给儿子打理,没事也加入了广场舞大军。虽说是五短身材,舞姿不美,感觉活动几下腿脚还是挺舒服的。领舞的是一个铁路退休的大妈,虽然已年过半百,但身材保持的挺好,她跳的《一晃就老了》的扭胯舞还真有点舞蹈家的范儿,据说她在铁路文工团当过舞蹈演员。

黑瘦子李为民也在跳,细高的身材敏捷、轻盈,一看就是舞蹈高手,举手投足、弯腰翘臀、左右摇摆,内行的人都向他伸出大拇指,说他跳的相当不错,舞姿非常的优美。好多新手目不转睛地模仿着他跳。他的脸还是那么黑瘦,他也该退休了或者二线了吧。他没看见我,或者看见了也装看不见吧。

七十年代的时候我跳过忠字舞,把地砸得通通响。老师说我跳的姿势都对,就是没有美感。我知道她是说我不是跳舞的材料,我承认她说的对,因为我自小就是胖子,五短身材,我的舞姿要是有美感那就奇了怪了,我又没有舞星梦,我跳的主要是感觉,自我感觉良好就行了。我现在的感觉就非常好,有一种幸福感,尽管我的舞姿不优美。黑瘦子的舞姿很优美,可是他明显没有幸福感,我多次发现因他的眼神慌乱而没跟上节奏,让我隐约感觉要发生什么事情……

八十年代初,我参加了铁路工作,当了一名养路工。这个工作冬天寒风刺骨,夏天酷暑难捱,还有整天挥汗如雨的打镐捣固作业,劳动强度非常大,弄不好还容易被铁镐击起的飞石把眼睛崩坏,安庆工区有一个长的挺帅的小伙就被飞石击碎了左眼球而换了只狗眼。可以说这工作不但劳累还很危险。

虽然劳累和危险,但我心里有一轮太阳。我喜欢写作和打拳,我知道我打拳不会有大的发展,因为谁也不会心甘情愿地让我打。但我幻想着有朝一日能成为巴金那样的文学大师。因为文学这东西成本低,给脑筋插上想象的翅膀就行。野外作业,我就利用午休和雨休的空档坚持写作,寒冷时躲在山洞里写,大风时趴在沙蒿里写,炎热时躲在树林里写,下雨时躲在涵洞里写,我一稿多投,于是乎天女散花,于是乎我的大小文章散见于一些企业报,市级报,省级报和一些国家级报刊,我有些飘飘然。那时候我嘴里经常哼唱的一首歌曲就是《我的理想不是梦》。

有耕耘就有收获。三天两头,段门卫的黑板上就有我的稿费通知。有一天,我突然接到一张二十元的汇款单,这也没什么惊喜,但仔细一看汇款单位《人民日报》社,我大喜过望。我的文章上了全国第一大报啊。用前一阵子的时髦话说就是:厉害了我的哥!当时就是这种感觉。

但是工区里没有《人民日报》,我就跑到铁路地区图书馆去寻找。因为汇款单上写的发表日期和作品名称被门卫师傅不小心溅上了茶水,上面的字像尿戒子似的乱云翻滚模糊不清,只是估摸着月份寻找。再加上《人民日报》的版面那么多,寻找起来很费劲。记得我原来投给人民铁道报的一篇小说,竟然在班组生活版里发表了,虽然感觉有点牛头不对马嘴,估计是文学编辑怕有遗珠之憾,把不适合自己的稿子推荐到适合的版面去了。二十块钱的稿费,估计也就是千八百字,又不知道发表的是哪篇,真是大海里捞针啊。

到点了,下班了!图书管理员黑瘦子李为民喊道。

黑瘦子是我暗地里对李为民的称呼,其实他虽然面皮有些黑,但那双有神的大眼晴、刘德华般的鹰勾鼻梁、洁白的牙齿和那两条比常人略长些的长腿还是很受姑娘们的青睐的,用现在的时髦话说应该算是帅哥一枚。我们是一个公社的知青,我们认识的挺尴尬。那是我到公社广播站送稿子,正撞见黑瘦子和广播员紧挨着坐在一起。黑瘦子是公社名人,因为政治嗅觉灵敏且能说善讲,当时他已是生产队的政治队长了,公社广播站经常广播他的文章。黑瘦子想强吻广播员被拒绝。黑瘦子不死心,还想霸王硬上弓。在这危急时刻,我疾步上前一拳把黑瘦子打倒在地,没等打第二拳,广播员死死抱住我说这是她的未婚夫,误会了,叫我离开。望着姑娘那真诚且有些恼怒我的目光,我紧握的双拳松开了……

我那一拳使我失去了当兵的资格。因为我们公社书记是黑瘦子的二叔。他二叔说我是知青骨干,是公社重点培养对象,不能放我走,因为在农村这个广阔天地也是大有作为的。

他和那个广播员后来也没修成正果,因为那广播员的家是农村户口,还有一个精神病弟弟。尽管那个广播员是真心爱他,为她流过产喝过药,他还是毅然决然的抛弃了她……

他后来搞的对象是搞文艺的,不仅身材好、人漂亮,家庭条件也非常优越,岳父是铁路上的一个很有实权的处长。

我和黑瘦子没有认真地说过几次话,对他印象不好,觉得他就是个政治流氓、垃圾、用现在的话说叫渣男。

我抬头看了看墙上的电子钟,说还有5分钟,我再找找。

找什么?他口气冰冷,对我明显存有敌意。

《人民日报》有我发表的一篇文章,我找找。

什么题目?

我也不知道。

那你不是瞎耽误工夫,走了!黑瘦子大声喊道。

我说我把工作证押在你这儿,我把这几个月的《人民日报》拿回去找找,下午一开馆就给你送过来咋样?

开什么玩笑,没有那规矩!走了!黑瘦子像撵要饭的似的黑着脸,没有任何商量余地。

妈的还想挨揍?我拳头攥得嘎嘎响。抬头看了看电子钟,确实到点了……

不久,我托人把我调到离家近点儿的养路工区当巡道工。因为母亲年迈,需要照顾。

领工区的书记正是那黑瘦子,他也新调来时间不长。他说我文笔还行,只是喜欢挥拳斗狠这不好。叫我业余时间负责工区的板报工作,并鼓励我好好干,把乱挥拳头的臭毛病改掉,将来把我推荐到段上当干部。

狗嘴里居然吐出了象牙!我受宠若惊,心想黑瘦子心胸还可以,可能是我以前对他的偏见太重了。我不能辜负领导的希望和信任,别人下了班打扑克、下象棋、喝小酒,我却不辞辛苦的写板报。

有一次,为了使版面活泼起来,我配了一幅漫画,题目叫《有蛋无蛋都呱呱》。

黑瘦子看了很不高兴,问我什么意思?

我说就是批评吃大锅饭的,干得多的和干的少的拿一样的工资不合理,这种现象就得批评改正。

黑瘦子批评说这样不利于安定团结,叫我擦掉。还说干活不听东,累死也无功,这道理你不懂吗?亏你还下过乡!

我说这是《人民日报》登的,我不过是转载。

《人民日报》登的?黑瘦子满面狐疑的看着我,有些不相信。

我急忙把《人民日报》递给他。黑瘦子仔细地看了看那几只鸭子呱呱乱叫的漫画,嘴张了几张,想说什么又没说,只是表情异样地看了看我,满脸不悦的走了。

没几天,我被调到了偏僻落后的新成立的老河工区当养路工。黑瘦子鼓励我说,庭院里跑不出千里马,花盆里长不出万年松,越艰苦的地方越锻炼人,懂我的意思吗?

我呵呵笑着说懂。心里话:画个漫画就给小鞋儿穿,真他妈地小心眼儿,不仗义。

老河工区这地方虽然偏僻落后,但是也有优点,就是鸡蛋便宜。托我买鸡蛋的人不少,黑瘦子就是其中之一。但是他经常装傻充愣不给钱或者少给钱,我那一个月30多块钱的工资也垫不起。所以他一找我买鸡蛋,我就借故推掉。

没办法他只好亲自来买。在和小姑娘讲价的时候,觉得比我给他买的鸡蛋价格高,就和小姑娘争吵起来,非得逼着小姑娘低价把鸡蛋卖给他。小姑娘自然不肯,说市场行情,一天一个价,和他据理力争。看小姑娘身单力薄就一个人还和她犟嘴,黑瘦子有点儿气急败坏,飞起一脚把小姑娘装鸡蛋的篮子踢翻,摔破了人家好多鸡蛋,完了扬长而去。小姑娘吓得哇哇大哭。旁边摆摊的大叔大婶们不干了,把他拦住,说买卖不成仁义在,你这么霸道可不行,让他向小姑娘赔礼道歉并包赔那些摔坏了鸡蛋的损失。他非但不认错,还振振有词地说鸡蛋质量太差、皮太薄不结实上面有鸡屎还粘着鸡毛,原来就是破鸡蛋等等,憨厚的村民们被他的无稽之谈激怒了,大家不约而同群起而上,很快黑瘦子就被几个妇女们打翻在地,臭鸡蛋砸了满脸,裤裆里被撒了辣椒面儿,还被妇女们群起而挠之,挠得满脸开花……这件事在我们这条铁路线流传甚广,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

第二年,我受到新领导的赏识,被提拔到领工区当了办事员,黑瘦子也调到段上当了财务科副科长,主持日常工作。

这一年段里安全生产形势很好,段工会举行文艺晚会。黑瘦子跳的水兵舞受到了大家的喝彩,那傲人的身段,优美的舞姿,使大家眼前一亮,好多女工纷纷要求和他一起跳舞并合影留念。他也备受鼓舞,又要给大家讲一段岳飞的故事。大家掌声雷动,认为他太有才了。

当他眉飞色舞地讲到岳飞大战金兀术时,被我喊停!我说应该念金兀术(zhu),不是金兀术(shu)。

工会主席支持我,说我说的对,此时应该念术(zhu)。

冷场片刻,突然又是掌声雷动!白天鹅突然变成了丑小鸭,此时此刻,面红耳赤的黑瘦子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幸亏脸黑,面红耳赤的表情不甚明显。他强作镇定、咳了几下说:这是个多音字,比方权术、算术、艺术、中药材里还有个白术,都念术。

我赶紧打断他:中药材里那个不念白术,念白术(zhu)!

那不可能,就念白术!他面色铁青,近乎于歇斯底里般的斩钉截铁。还说这次要是念错了,请大家到新开业的新晟(cheng)饭店去吃饭!

我说是新晟(sheng)饭店,此刻你又念错了!

大家又给他鼓倒掌,并且伴随着掌声一齐喊:请吃饭!请吃饭!事情过去了好几个月了,还有人问他啥时请吃饭?

因为这件事,他憋了一肚子火,脸由黑变白了,好长时间见了我都虎着脸不和我说话。才华横溢的财务科长,竟然变成了白字先生。这口气真够他受的。

但是我更没有错,纠正错别字,弘扬汉语文化,是每个公民应尽的责任和义务。特别是一些领导,对他们的错字病句必须及时纠正,否则他们不但害己,还害别人,因为他们的影响力比普通老百姓大很多。

考虑到老河工区地处偏僻、文化生活落后的情况,我找到黑瘦子,说想给老河工区订一份《人民日报》,让这偏僻落后的地方也能看到、知道党中央的指示精神。

黑瘦子头也不抬地说好事啊,但是得段长批准。

我说百八十块钱还需要段长签字吗?

他说那当然,为了加强财务管理,增收节支,必须一支笔签字,懂吗?

我找到段长,说明了实际情况。段长表示支持,并毫不犹豫地签了字。给老河工区订完《人民日报》以后,我去找黑瘦子报销。

黑瘦子看也没看就说找领工员签字。

领工员在休病假,我是代理领工员,可以代签。

不可以。他态度冷峻,不容商量。

一个月后,我带着段长、领工员签字的条子找黑瘦子报销。

黑瘦子看完我的批条突然大怒,说:养路工有几个有文化的?那么小个养路工区还不到十个人就订一份《人民日报》,看得懂吗?这不是浪费吗?说着,嚓嚓几下把段长和领工员签字的条子和报销单据撕的粉碎。

见此情景我火冒三丈,吼道:捡起来!给我拼好了!

他很蔑视地扫了我一眼,端起他那用彩色尼龙绳编织包着的玻璃杯,轻轻地吹着上面的茶叶,又轻轻地呷了几口,微闭双眼,一副你能把老子怎么样的派头。

妈的,敢蔑视养路工?没有你岳父你是个什么鸟!我怒不可遏,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子,使劲一轮就把他摔翻在地上。我骑在他身上,就像鲁智深拳打镇关西一样叫他尝尝俺的老拳。还没揍几拳,那黑厮开始撕心裂肺地嚎叫。

大家伙拉着劝着,让他逃过一劫。

他虽然有他岳父撑腰,但他因为理屈,也没敢去找段领导告我,只好无奈地、恨恨地接受了这顿胖揍……

那个时候没有网络、更没有智能手机。广播、电影和报纸,是人们主要的精神食粮,而《人民日报》无疑是精神食粮中的精品。为它打了一架,虽然有些莽撞,但是恶气不出来是会憋死人的。

我的莽撞很快就有了回报:我被提升,调到霍凌河当副领工员,说是支援新线建设,新线非常需要我这样的业务骨干。这种明升暗降的手法傻子都看得出来。我找领导申辩,我家里有七十多岁老娘需要照顾。

没有办法,这是上边定的,没有商量的余地。领导显得很无奈。

上面?除了黑瘦子岳父还能有谁?(此时,黑瘦子的岳父已经是副局长了)我去找他理论?革命者四海为家的道理懂不懂?铁路是半军事化单位,铁路职工时刻听从上级的命令,这么简单的道理不明白?有一百个理由等着你!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他处不留爷,回家卖豆腐!我愤怒地撕碎了调令,抛了个天女散花,老子不干了!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不信离开铁路就活不了!

我下海了,为了妻儿老小我豁出去了,我在经济的大海里劈波斩浪没被淹死还活得挺好,黑瘦子的事儿也渐渐的淡出了我的脑海……

后来听说黑瘦子混的也不错,官运很亨通:科长、副处、副分局长等。我虽然对他没什么好感,但衷心的希望他的结果不要太差,因为我不相信打碎了老百姓几个鸡蛋都不肯赔还振振有词儿的人能当什么好官,更不奢望他能为职工办点啥好事儿,只希望他将来能够稳稳当当的平安着陆就行,毕竟监狱的窝头不那么好啃。

一晃十年过去了。我参加一个铁路大厦工程的招标。正巧碰见了黑瘦子,他是主要负责人。我一看是他,肯定没戏,准备走人。

他拦住我,把我拉到僻静处说刘大老板买卖做的挺好,有实力,非常想和刘大老板合作。又说世界上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懂吗?

我说啥意思?直说。

投标的材料我看了,这五家建筑公司你是最有实力的,所以我们想和你合作。

说具体点儿。

垫资50%活儿给你。利润四六分成。

咋四六?

我六你四。

我说你他妈也忒黑了,一点活儿不干还想吃大头,不怕遭报应吗?还想让老子给你垫资,去你妈的!我一拳挥了过去。

不知咋的,我一见到他就有想揍他的冲动。因为我一见他就想起了那个对他一往情深却被他无情抛弃的可怜的广播员儿、被他踢翻了篮子、摔碎了鸡蛋而哇哇大哭的小女孩和他那蔑视淳朴、憨厚养路工的鄙夷的眼神……

打人犯法!冲动是魔鬼!他疼得哇哇叫,赶紧躲到一边。

其实我没怎么使劲,只是虚晃一下,否则非得把他打昏在地不可(我现在有了自己的健身房,我的拳击技术大有长进)。

我放下拳头:你这么贪婪,不怕我给你捅出去?

不怕,现在是行贿受贿一个罪,我怕你啥?再说了,你这人嘴还是挺严实的,哈哈!

他的意思是他和广播员的故事我从来没给他嚷呼过。

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和他不欢而散……

黑瘦子好几天没来了,领舞的大妈也好几天不来了,有点扫兴!黑瘦子来不来倒无所谓,因为你黑瘦子不来,还有白瘦子,张瘦子,李瘦子,广场上人流滚滚,瘦子多了去了,只要心不旁骛,舞姿好赖不说,节奏还是跟得上的。但是大妈不同,大妈是领舞的,是我们团队的核心人物,没有她领舞,我们的舞技提升的太慢,因为她毕竟是专业出身。我们渴望她赶紧回来领舞。

有和她熟悉的说她短时间来不了啦。

因为啥?

她老头喝药自杀了,据说贪污过亿,被人举报了。

她老头是干啥的?

铁路的副局长,黑瘦黑瘦的那个,你们都应该见过,叫李为民,也常来跳广场舞,跳的挺好呢……

(图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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