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志荣:扛起自行车去家访|故事
文/沈志荣
【作者简介】沈志荣,一生热爱教育,但未忘文学初心,愿余生活出一些文学滋味。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1984年春节,距离闹元宵还有一周时间,年味没有一丝一毫褪色的意思。有人走亲访友,推杯把盏,谈笑风生,共话情谊。有人闹社火,踩高跷,荡秋千,怡情健体,养性修行。室内暖气融融,屋外乍暖还寒。学校决定,高三年级补课开始,奋力迎战当年高考。
头一日,我收到一封厚厚的书信。打开一看,共九页,真乃洋洋洒洒“万言书”啊!署名学生王耀荣。
怎么啦?其他同学都上课了,他却捎来一封信?该生患腿疾大半年了……一种不祥之兆袭上心头。这是我的第一反应。
我急撩撩读完书信,傻眼了:母亲英年早逝,本人腿疾未愈,家境极度贫寒,痛心放弃学业。
咋办?这可是我的“毛坯”大学生啊!
我女儿四岁半,屁眼有疾。夫人和俩孩子都在老家与父母欢度春节。我坚持每天白天补课,晚上协助夫人照管孩子。常常是日出到校日落至家,也算是辛苦备至。
补课结束后,我把夫人与孩子接到学校,决定去王耀荣同学家探访。
凑巧,和王耀荣同庄的,班里还有一位同学,且与他同族。现名王运入,当时未用此名。我把他叫到办公室。
“本周六我打算去王耀荣家看看,你愿意陪我去吗?”我征询道。
“愿意啊,沈老师,我一百个愿意。耀荣就这么罢了,我既同情又无奈。如能搭救他,那可是无量功德啊!”稍停,他又说,“只是干河里太难走了。”
“咋个难走法?”我反问道。
“沈老师,干河其实不是河。自打我记事起,老天一下暴雨,附近山山昴昴沟沟岔岔的山洪如同一匹匹受惊的野马奔腾而来,干河就成了规模巨大的排洪渠。如果不发洪水,干河就干干的,一点水都没有。”
“嗷。”
“平日里的干河到处是大坑,到处是峭壁。根本没有骑自行车的路子。”
“干河有多长?”
“估计一公里多些。”
“我们扛着自行车过去。”我斩钉截铁说。
“沈老师,这可不行。我习惯了,吃力点,没大问题。可老师没受过这苦。”
“当年红军四渡赤水,今日你我一起走干河。你把老师看扁了。老师也是‘苦出身’。”转眼,我又说,“就这么定了,你准备准备。”
星期六那天早操后,我和王运入简单用过早餐,各骑一辆自行车出了校门。经河畔街、土木岘河湾,过土木岘、车家川村庄,临近干河。
我下了车,向前望了望。对王运入说:“刚才我们骑自行车,现在自行车骑我们。换位!”
我边说边俯身将自行车扛在了肩上。紧接着,猛一用力,站了起来。王运入满脸堆笑,也跟着扛了起来。
约摸折腾了一个半小时,我俩总算走出了干河,爬上了去任家岔的陡坡。真是真真切切体味了一番挥汗如雨的感受。好在还是冬日,热腾腾的汗水也会很快降温,大大减去了我擦拭汗水所花的功夫。
我把自行车立稳,真的感到有点疲倦,一屁股瘫在了干涩的草皮上。
王运入也立稳,也坐下。
“沈老师,拐过这几个小弯子就可以看见我们庄了。王耀荣家靠这面,快到了。”
当时我二十八岁。常言说得好,就缓就走,力气就有。我忽地站起来,又是精神抖擞了。放眼望去,两山夹一沟,人居沟中。任家岔基本的地理轮廓就是这样。会宁乃至大西北的广袤山区大致都是如此地形特征。
“好的。胜利在望!我们得赶紧了。别忘,还得回去嗷。”我兴致勃勃走着说着。
眼前是羊肠小道,我们俩推了自行车快步往前赶。很快,就站到了鸟瞰任家岔的山嘴子上。狭长的地带,农田就在沟中央及两面坡,人居阳山屲。当庄一座旧堡子,旧堡子人头攒动,好像有什么集会似的。
“包产到户了,那座堡子前那么多人在干什么?”我不解地问。
“晓不得。我也感到怪怪的。”王运入摇着头说。
只几分钟,我俩便来到王耀荣家门前。低矮的土墙,破败的几孔窑洞,向日筷杆编制的大门。大门上方拴了一小绺红布。
“祭门着呢。”王运入说罢,又朝里面喊话。连喊几声,不见应答。
我也是会宁人,当地农村这些习俗知道个大概。
“去我们家吧!沈老师。我爷爷在家里。你和我爷爷先熬罐罐茶,歇缓歇缓,我再去找王耀荣爷儿父子去。”
“好。”
位于我们前面的王运入家抬头可见。我们在这条斜线的低端,他家在高端。我们俩正准备推车爬这条斜线的时候,旧堡子跟前的人从小巷里爬上三四个来,怯怯的,向我俩围拢来。
走在最前面的一个高个子喊了王运入的乳名,一脸的“阶级斗争”,却压低声音问:“你们干什么?”
王运入指了我,回答:“他是我的老师。打算去王耀荣家。他家没人,现在去我们家。”
“嗷,老师……”几个人如释重负,本来绷紧的弦立马松弛了下来。
“你们都在旧堡子干啥?神秘兮兮的。”王运入不解问。
高个子又压低了分贝,音量跟蚊蝇叫声差不多。诡秘说:“接画神。”
“啊……”王运入惊诧道。
“嗯嗯。”
不一会,王耀荣父子俩来了。寒暄之后,我和耀荣父亲面对面盘着腿坐在了王运入爷爷的热炕上。耀荣坐在了炕塄前的一条木凳上。王运入又是递茶又是端馍。
王耀荣父亲,大名王克昌。他哭丧着脸,向我诉说:“沈老师,前几天,你就捎话带信地叫,我知道的。可是,我王克昌无能。我实在没办法呀!哪怕有一点点办法,谁还会让自己的孩子失学啊!况且,离大学门这么近了。考上考不上,让孩子上一次考场试试。他一心了,大人也一心了。况且,听老师说,娃娃还念的差不多。说实话,这一段,虽然中断了娃娃的学业,可我这心里疼啊!舍不得啊!”
缓了缓,他接着说,“他妈得了要命的病,钱花了个扎扎扎,最后人财两空。39岁,太年轻啊,就这么走了。撂下这几个娃娃,我能把他们都拉扯活就算本事大了。念书,谁都知道念书好啊,可是咱想都不敢想啊?!老大就是耀荣,高三了,罢了。老二,初三了,也罢了。几个女子压根就没有让念。”
在场的人们无不受到感染。有的唏嘘,有的叹气,有的偷偷抹眼泪。
我拉了王克昌的手,同情地说:“你的情况我了解,困难我知道。现在咱们长话短说,耀荣的书非念不可,困难怎么克服,大家想办法。你看行吗?”
王克昌低下了头,半晌,缓缓抬起头来,冒出这么一堆话:“咋想办法?该想的办法我都想了,实在没办法了。本来家底薄得可怜,这几年看病花了个精光,还东挪西借欠了一屁股债。”
我当即表态,我返校后,立即把耀荣同学和家里的特殊情况报告校长,全校师生尤其是我班师生肯定会伸出援手的。至于能解决多少问题,走一步看一步吧。总之,有我们大家在,耀荣同学一定会顺利度过这一关的。
“沈老师,非常非常感谢你。但是我还是下不了这个决心。”王克昌紧紧握着我的手。我感觉到他瘦弱的身躯在颤抖,在燃烧。
“这决心你下得了得下,下不了也得下。我只等你一句话。今天咱们把这事儿敲定了,我就有我的计划。不敲定,我走不了,也不打算走。”我内心也有几分激动,带了一股子牛劲,铿锵说。
王克昌感到异常难心。愣了半天,慢慢转过头去,对着儿子说:“既然沈老师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撇了这么长时间课了,能跟上不?咋办,你自己拿主意。”他把皮球顺势踢给了儿子。
于是,大家的目光一齐聚焦到了耀荣同学身上。
耀荣同学低下了头。
我直接问:“耀荣,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咋想咋说,没难为的。”
“书我想念。”尽管耀荣声音嘶哑,但大家都听得明明白白。
“这就对了。我就要你这句话。”我高兴地点头称是。
“耽搁时间长了,能跟上不?跟不上就算了,别勉强。你这么一来,欠的人情太多了,咱爷俩一辈子也还不清了。”王克昌眼里噙满了泪水,对儿子说。
“唉唉唉,话不能这么说。孩子负担已经太重,不能再给他增加负担了。你呢,也没必要自寻烦恼。人活到世上,谁还没个三灾八难。”我连忙劝解。
“跟是没问题能跟上。我打听了,补课这几天,各科都没上多少新课。我多花点时间就行了。”耀荣同学坦诚相告。
“那就听沈老师的,收拾收拾,尽快到学校去。”王克昌右手向下一剁,似乎卸下了千斤重担,对儿子叮咛说,“沈老师可是你的大恩人,你一辈子能忘了我,忘了你妈,可不能忘了沈老师。”
“言重了,言重了,我担待不起。”由于着急返校,我立刻扭转话题,说,“那就好了,一言为定。我和王运入还得赶回去。”说着,我立马跳下炕,穿鞋,拿包,准备离开。
“天快黑了,今晚就不要回去了。家里条件差,但住是没问题能住下。”王运入爷爷盛情挽留说。
“不行,一大堆事儿等着呢。”我惦记着班上的工作和明天的上课,果决道。
“没吃饭呢!吃完饭再走!为了娃娃念书的事,你跑了这么远的路,连我的一口水都没喝,我心里过意不去啊。”王克昌也1跳下炕来,站在地上,央求说。
我走到炕塄跟前,先向王运入爷爷辞别:“老人家,谢谢你!你的罐罐茶喝了,油馍馍吃了。香的很,饱饱的。我呢,必须得马上走,千说万讲,不能耽误工作啊!”转过来,我又嘱咐耀荣父亲,“难为你了。挺起腰板向前看,携起手来闯难关!咱们相见的机会多的是。等耀荣金榜题名了,再登你的门,再吃你的饭!”
走出王运入家的矮墙土院,两眼平视前方,太阳距离对面壑岘还有一竿子高。再往下看,阳坡已从阳山屲的根部认上了趟儿,扑嗽嗽向上窜。我俩再次向各位揖别,然后,推起自行车,一溜烟下了斜坡,步过几道小弯,扛起自行车,下坡,过干河……只两个小时,月朗风清,信步跨入校园。
正是晚自习时间,校园里灯火通明,静悄悄一片,好一派喜人的夜读景观!
回到学校。我把家访情况立即报告了王立义校长。
王校长非常重视,迅速安排校团委与学生会在全校开展了募捐活动。我班师生积极响应,踊跃非常。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历史老师谢重信,英语老师吕尚可,地理老师陈秉正等时常关心王耀荣同学的学习与生活。同学中,视王耀荣如弟兄者比比皆是。总之,在大家的关爱下,王耀荣同学于当年高考中被西北师范大学录取。毕业后返回家乡任教,长期担任会宁一中文科补习班班主任与历史课教学。教育教学成果突出,多名学生获得省市高考状元。堪称学校顶梁柱。
2018年底,会宁县组织“功勋教师”评选,王耀荣作为候选人得到提名,这也是学生、家长、社会与各级领导对他的高度肯定与赞扬。得闻此事,我心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