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文彬京城淘宝记

《姑苏晚报》2020年10月19日 B06版

  沈慧瑛

  咸丰十年(1860)顾文彬因父亲顾大澜过世辞职后,一直赋闲在家,直至同治九年(1870)闰十月二十日获得宁绍台道员的任命。顾文彬自同治九年三月二十八日进京候缺,至十一月十八日离京,近八个月的时间,除了拜客会友、打通关节外,做得最多的就是到琉璃厂淘宝,字画、玉器等都是他搜罗的对象,成为博古斋、松竹斋、筠青阁、论古斋、德宝斋等古玩铺的常客。顾文彬在京期间,与老友秦炳文、心泉和尚等书画鉴赏大家再度相见,又结识辛卯同年胡仁颐之子胡义赞及李眉卿等人,他们为他收购书画、古玩提供线索,并鉴定把关,傅山字画、王翚《十万图》等书画均是顾氏在京城时所购。

  一字千金傅山字

  顾文彬在其《过云楼书画记》中收录了《傅青主书画卷》,但没有收录他在京城所购的几件傅青主草书作品。顾文彬刚到京城,就到博古斋、德宝斋观赏书画,日记中多次提及鉴赏、取归傅山父子作品的事。从四月四日到二十二日,短短十八天内,顾文彬数次与傅青主的作品相遇,那时古董店与顾客之间充满信任,允许顾客先拿回去鉴赏,再决定是否购买,因此傅青主的草书唐人七绝条幅十二帧至十月才成交。

  傅山(1607-1684),初名鼎臣,字青竹,改字青主,又有真山、浊翁、石人等别名,山西太原人。傅山推崇老庄之学,尤重庄学,对老庄的“道法自然”“无为而治”等进行深入研究,精通经史及先秦诸子,又长于书画与医学,成为明清之际的思想家、书法家、医学家。傅山注重民族气节,在明清朝代更迭之际,他出家为道士,与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李颙、颜元一起被梁启超称为“清初六大师”。清代诗人、诗论家、书法家赵执信(1662-1744,字伸符,号秋谷)称傅青主的书法为“本朝第一”,当时他的字就有“一字千金”之誉。傅山对自己的书法自有一番见地:“任拙毋巧,任丑毋媚,任支离毋轻滑,任直率毋安排。”正是有这样的见解,他的字才会被时人如此推崇,达到一字千金的程度。傅山的儿子傅眉(1628-1684,字寿髦),幼承庭训,家学渊源,是一位紧随父亲步伐的诗人、书画家、篆刻家,傅山父子的作品备受后人追捧,顾文彬无疑是他们的忠实粉丝。然而,此时顾文彬口袋中的银子并不富裕,常因价格高昂而止步。他在与儿子顾承的通信中谈及傅山作品情况及其价格,商量是否要买下,如古董店中有傅山草书绫本轴两种,价格分别为五六两和七八两;傅山大草绫本轴两种,要价均为七八两;“青主字一轴、山水两幅,因价昂未买。”凡此种种,因为价格问题,让顾文彬犹豫不决,希望从顾承那儿得到建议。同时顾文彬对傅氏父子的作品有自己的判断与见解,如傅山、傅眉的杂书册,“青主所书皆断简残编,首页仿颜正卿的楷书,寿毛所书小楷甚工,全法晋人。”

  顾文彬在京期间精打细算,盘算日常生活开销与书画古玩支出,要求顾承寄些在京城畅销的明四家、清六家的扇面,赚取差价,既贴补生活,又以画养画,将过云楼所藏中下等书画出售,推陈出新。傅山的作品价格偏高,但他还是尽量购置,如以八两银子换来了傅山草书唐诗卷(唐五律十八首),顾氏认为他的字“横纵飞舞”,如果大小尺寸与家藏的王铎的狂草卷相符,可配一对。由于傅山与王铎俱书录唐五律,故他致信顾承,如果高低相仿,“即付装池,裱作一匣。”

  顾文彬初到京城就见到傅山的草书唐人七绝条幅十二帧,纸白崭新,每帧两行,以“秃笔狂草”写就,字大四五寸,顾文彬坦陈:“字多不识。”售主以为是赝品,故让顾文彬捡了个漏,只花了十八两银子。事后,顾文彬邀请胡义赞到寓所观赏所购书画,胡义赞评价,“欣赏不置,尤以十八金新得傅青主屏十二幅为最便宜。”顾文彬又先后在京城凝秀阁以五两、三两银子购得绫本傅青主大草直幅和轴。

  倾心收购《十万图》

  同治九年五月二十三日,顾文彬在论古斋古玩铺,见到王翚《十万图》册,纸本一册,对方开价八十两。五天后,顾文彬与论古斋讨价还价,最后双方商定,以八十两带走两样东西,即王翚《十万图》册和宋拓《定武兰亭》卷。当晚,顾文彬在日记中写道,“近日快心之事,除军机进单外,此事为最。然进单一节尚属分内之事,此则得之意外者。平心而论,即石谷册已值此数,《兰亭》卷只算凭空拾得,论此卷价值,即三百金不为贵也。”三百金,即三百两银子,顾文彬为自己的意外收获沾沾自喜,觉得捡了大便宜。松筠庵的心泉和尚是书画鉴赏大师,本身也是收藏家,认为《定武兰亭》卷和王翚《十万图》册估值三百两。

  王翚(1632-1717),字石谷,号耕烟散人、剑门樵客、乌目山人、清晖老人等,江苏常熟人,有“清初画圣”之美誉。王翚与王鉴、王时敏、王原祁并称清四王,加上吴历、恽寿平合称清初六家。王翚的画笔墨功底深厚,长于摹古,几可乱真,但又能不为成法所囿,部分作品富有写生意趣,构图多变,勾勒皴擦渲染得法,格调明快。康熙三十年(1691)奉诏绘制《康熙南巡图》,历时三年完成,在当时极负盛名,他在绘画方面主张“以元人笔墨,运宋人丘壑,而泽以唐人气韵”,追随者甚众,他们的作品被称为虞山画派。元代倪瓒、黄公望、王蒙、吴镇等四大家是王翚学习的榜样,他曾模仿倪瓒(云林)的《十万图》,为友人巢寄斋司冠作《十万图》。倪瓒为元末明初文学家陶宗仪“作画册十种,皆以万为名,如首帧即万笏朝天,后幅万峰飞雪,题曰十万图”,倪云林的《十万图》后归太子少保都察院左都御史、宜兴人陈于廷,其子陈贞慧与冒襄、侯方域、方以智合称明末四公子。

  王翚的《十万图》册是他在五十八岁时所作,“虽仿云林《十万图》名目,仍参用宋元各家笔意,本身有四页,南田精楷题之,后有石谷自跋一页,远胜于向所得笙渔本。”顾文彬此段话中透露出一个信息,即之前他们从李笙渔处获得过王翚的其他作品,而且这幅《十万图》有恽寿平的题跋。以前的画家喜欢模仿创作同一题材的作品,顾文彬在同治九年京城购买王翚的《十万图》,同治十二年三月初七经朋友介绍以百两银子购得王翚的同名之作《十万图》,上有陈香泉题对题,这是后话。同治九年十一月十八日,顾文彬与亲朋好友、官场同僚一一告别后,离开京城,携带那些千挑万选的书画回苏州,可以用“满载而归”来形容。回苏的路上,顾文彬诗兴大发,一路作了不少诗,仅十二月十五日夜泊常州,写了十五首七绝,其一就是为王翚的《十万图》所作:

  珍重清晖十万图,居然声价敌倪迂。归装如此腰缠富,抵得扬州跨鹤无。

  王翚临摹前辈倪云林的《十万图》,恽寿平则临摹王翚的《十万图》,且被顾文彬收藏。同治十年六月十九日,顾文彬从楼月潭家的四件名家画作中挑选了恽寿平的《十万图》,认为其他三件均为赝本,“惟南田《十万图》册乃真迹致佳者,与我家藏石谷《十万图》,结构题词皆同,是对临本,两美相合,大是奇缘,以百元得之。”顾文彬认为恽寿平见到了王翚的《十万图》册后,才对临《十万图》,故结构、题词全部仿照王翚,其中“万里清光”改为“万顷沧浪”,“万卷书楼”一页题词,结句稍改,他用“精妙绝伦”来评判恽寿平的这幅作品。

  顾文彬唯一觉得美中不足的是恽寿平的《十万图》“纸稍带牙色,似乎高门,非雪白宣纸”,且尺寸比王翚的《十万图》册大,他担心“似难配对”,他在致顾承的信中提议可以将王翚的《十万图》册裱成阔边,这样可以与恽寿平的勉强作对。顾文彬认为先后获得王翚、恽寿平的《十万图》,是“珠联璧合,岂非奇缘”,他催顾承尽快将王翚的《十万图》装裱后带到宁波,他要与恽寿平的校对,并题词。然而顾文彬在宁波得到恽寿平《十万图》之事传到苏州一些收藏家耳中,有人认为可能是赝品,但他认为字迹纯熟,“而熟中带老,断非代笔”。确实,书画之真伪鉴定属于一项高难度工作,顾文彬在日记家书中多次出现“真鉴之难”之类的话。

  《过云楼书画记》收录了顾文彬在宁波收藏的陈奕禧(号香泉)对题的王翚的《十万图》,并未收录在京城所购王翚的《十万图》册。顾文彬结合阮元的《石渠随笔》所记载内府储藏王翚的《十万图》版本,指出作品存在的三个方面差异。两种王翚的《十万图》册,可能都是画家本人的作品,也可能其中一种是赝品。

  圈内高手做参谋

  顾文彬虽然自幼受其父影响钟爱书画艺术,自己也写得一手好字,但由于历代临摹、造假之作不断,因此在琉璃厂鉴赏、收购字画时,也会看走眼,所幸他是一个谨慎之人,且身边不乏高参。秦炳文、胡义赞、心泉和尚等人既为他提供书画买卖线索,又与他共同鉴别,确保法书名画的品质。

  无锡籍的秦炳文、秦缃业都是鉴赏能力超强的书画家,顾文彬做京官时曾与他们交往,并常常拉着他们一起到琉璃厂,他们的评鉴意见为顾提供参考。此次顾文彬再度进京谋职,与秦炳文老友重逢。秦炳文(1803-1873),字砚云,号谊亭,以举人身份站立朝堂,官至户部主事。秦炳文不仅是位收藏家,也是一位画家,他初师清四王之一的王鉴,后宗黄公望、吴镇,是晚清娄东画派的代表人物。同治九年五月初十日,秦炳文登门拜访顾文彬,观赏顾氏新得的书画及从苏州带出来的沈周、恽寿平作品。顾文彬之前已将一箱书画交给博古斋李老三,托他们代销,换取银子。秦炳文了解老友的想法后,当日就送来明末清初两位名妓的作品,一是柳如是的《五柳高隐》卷,纸本,袁枚题引首,柳如是的丈夫钱谦益题右方;一是顾媚画的《梅兰竹菊》卷,纸本,龚鼎孳题引首,吴伟业题七绝于卷尾。顾文彬对这两件作品甚是满意,还价十二两银子,但秦炳文回复对方非要二十八两,买卖没谈成。顾文彬私下认为,如果柳如是与顾媚的两件作品是真迹,那么确实值二十八两,但由于没有相应的佐证资料,不能“灼然无疑,故姑舍是”。之后顾文彬数次赴秦炳文组织的饭局,并欣赏他收藏的字画。

  顾文彬与秦炳文的相见是意料之中,但他没想到的是,遇到了辛卯年同年胡仁颐之子胡义赞(1831-1902,号石槎,一作石查,晚号烟视翁,官海宁知州)。胡义赞擅长金石考证、篆刻与书画,其行、楷和山水皆宗董其昌,收藏大量的名家书画和金石。顾文彬听友人李眉卿介绍,胡义赞精于鉴赏,故有时请他鉴定。同治九年四月二十日,顾文彬在论古斋看到清初画家、诗人查士标的山水册,“爱其工致”,遂借回家,并请胡义赞审定,胡一看即断定为赝本,并将家藏查士标作品与之比较,看着相似,然“审视之,觉款字亦嫩,始识其伪。若非石查说破,几乎以善价得之”。经此一事,顾文彬再次感叹“赏鉴之难也”。胡义赞在泉币方面也有很高的鉴赏水平,所藏泉币皆稀品,因此他除了多次陪同顾文彬鉴赏、购置书画、玉器等外,尤其在顾氏购买泉币上为他出谋划策。如,四月二十三日,胡义赞陪同顾文彬到各古玩铺,“买得小币廿余枚,小钱刀十余枚,罄币二枚,两半钱一枚,磁轴头三枚,牙轴头一枚,所费止五十余千。”五月十九日,胡义赞又送来古泉,顾文彬“择其压胜十余品。”顾文彬此次在京城购买泉币,胡义赞是他的高参。

  松筠庵的心泉和尚是顾文彬的旧识,他们在京城互动频繁,顾文彬从心泉那儿见到《智永真草千文》卷,次年被他收购。同治九年的京城之行,顾文彬不仅获得宁绍台道员这个肥缺,还与老友们相聚,并收购了心仪的字画古玩,丰富了过云楼的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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