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清秋‖青春不经意变成朵枯萎的花

青春不经意变成朵枯萎的花

■水笑

第一天上班的情景恍若眼前，我穿一袭粉裙，那个办公室的会计告诉我馆长室在哪，怎么说的，什么表情，我都记得一清二楚。

那是1996年夏的一天，离我毕业已经整整一年了。我们那一茬，说是最后一批包分配，我是农村孩子，没背景没钱，拼不起爹，拿出不打点的票子，所以呵呵。读书时已经和社会差不多了，人际关系靠的不外是钱来打通，班长学生会干部，都是有头有脸家的孩子们当。

其实，彼时班里40名学生，除去城里的同学，乡下来的都是水平杠杠的，那时的中专分数线比考高中高出了何止一点两点，而城里户口的同学比我们录取分数可是低了四五十分。同学们当时心气都高，谁也不服谁，拎出来哪一个都曾是学之骄子，现在忽然不一样了，不看学习成绩了，拼家庭背景拼经济实力。有能耐当官的同学的家长，开车来送礼，或许还送钱，于是，差距啪啪就出来了。这一点，我们也不是小孩子了，一天不行就两天，慢慢消化也就接受了。那股落差，逐渐成为泡沫，被生活吞没了。

说实在的，心里还是感激党的。中专四年，吃饭没花钱，住宿没花钱，四年下来，总共花了家里不到一万块钱，哦，忘了说，那是1991年，可是这辈子我都觉得欠了家里还不完的债，不仅是钱，也是情债。我哥小学毕业就不念书了，哪像我，一读读到二十多岁，吃家里用家里的，自己都不好意思。尤其那时的农村穷啊，穷得一年到头看不到钱，除了读书，也看不到希望。我读个书，实际就是祸祸家里的钱。好在，家人都大力支持，还为我跳出农门高兴。我也就顺水推舟地读完了四年中专，根本没想过考高中，高中费时费钱啊。

现在，我后悔了。当年引以为傲的中专，早毕业早挣钱的想法被现实折磨得千疮百孔。后期的工作中因为学历带来了数不清的麻烦，这是我万万没想到的。货真价实也不行，学历唰唰贬值，本科生都拿鞭子赶找不到工作的今天，我真不知是要谢谢自己当年的选择，还是好好想想这千坑万坎的一生，每一步走得到底值不值。我更想到了一句话——寒门再难出贵子。尽管国家有助学贷款，也有政策，其实，对有些学生来说，还是远水解不了近渴。观念问题、经济负担等，都成为寒门学子求学进阶的拦路虎。如是说来，我应该感谢命运。

还说工作。算是得了国家的恩惠，对于我这样容易知足的人来说，毕竟能够分配工作，蚂蚱小也是肉，比没工作强。我是1995年夏毕业的，结果熬了一年才上班，这其中的原因不怪国家，怪当时的政风不好。那时，不动钱不上泡没有人，想办事，做梦吧。学会计的我，被分配到了图书馆工作。这份工作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当时我的同学，都是分到了税务工商财政银行等，同学聚会，我都不敢说自己一个月挣多钱，301块钱。想想都想笑。就这样，工作也不是分配了就能马上上班的。我家离县城10多里地，我每天起早去文化局找负责人事的副局长，问什么时候能上班。现在文化局叫文广局了，那时可不是，文化体育不分家，我知道自己被分到图书馆，是事业单位，可是我上不了班。至于为什么，那时我年纪小，不懂事，不过跑了几次，也知道为什么。

分管人事的副局长在勒泡。哪有想上班不送礼的。那个年代，不送礼想办成事儿，简直比登天都难。我愁啊，我家没钱，供我念书都是天大的面子，上班不挣钱还花钱，怎么想的。明知人家副局长不爱理我是因啥，我又拿不出钱送他让他满意，于是我就三天两头地跑到副局长办公室，问什么时候能上班。那时小，在农村也没见过世面，读了几年书，没见过什么世面，不是什么场面人。什么眼力架，该说不该说的，从没有指点，二十出头就是成人了，哪有人再拿当孩子看，都靠自己积累经验。现在的孩子，多有福，即便上班了，也有个性有后盾，还有人教有树可乘凉。那时，自己每天早上约摸九点左右到副局长办公室，去早了怕人家没去呢，去晚了担心人家忙起来我碍事。如果可以选择，这辈子我都不愿看别人脸色，当没的选择时，我只能看别人的脸色了。就这般加着千万个小心，上班的时间却遥遥无期，一直没定下来，屡跑屡无音信，腿都要跑折了。

后来，我妈跟我爸商量说，是不是差事啊，要不，给送二百斤大米得了。农民心里的二百斤大米即便当时，在小县城的局长眼里，也不过是只鸟，对农民来说却是命。我爸说，行！送！我听父母这样的对话，心里特难受。农村人忙了一年到头，就是点口粮，为了我，还得送出去。可是我也没办法。不如意的事情总是爱成群结队地往一块儿赶，还没等我爸给副局长送大米，家里就出事了。我爸骑自行车途经邻村的一座山时，正巧山上石场放炮，没做防御设施，我爸在山下路过，被炮崩得差得没了命，转到海城正骨医院，才勉强保住了胳膊，成为表面上四肢健全的人，实际上，我爸的右胳膊功能也就那样吧，看起来不残疾而已。这事儿，对这个并不富裕的家来说，算不算雪上加霜？

期间，我一边与那家石场交涉，一边与我妈在海城和家之间往返。石场那家根本没钱，要命一条，去了也要不到钱，但医院不管这些，不拿钱就停药。我妈脸皮薄，不好意思去要钱，我脸皮也不厚，但是我不要钱的话，我爸住院就得停药，我骑着自行车在夏天的连雨季往返去山那边的邻村包石场的人家，左一次右一次，软的硬的好的坏的说遍了，不过每次也就要来一千块钱，他家也确实没钱，可我爸一周的医院费用就得一千多块。要来这救命钱后，我马不停蹄地为了省两元钱的路费骑自行车去县里，把车子存到车站附近的车棚再坐小客到海城。我爸因这天外飞祸，本来不好的脾气更差了，对我妈简直张口就骂，对我也没好脸色。

那段日子不知怎么熬过来的。我爸总算出院了。我一看上班不知猴年马月，我就隔三岔五去副局长办公室追问一下工作的事儿，然后在县城里找了家鞋店卖鞋。我这么大了，不能成天在家吃闲饭。

人生的贵人，是当时人事局一个叫刘姓的叔叔。他当时是局长，知道我的情况后，和文化局的钟副局长联系了我的事，说了不少好话，就这样，那位给我负责我签字的副局长，就开头我提到的家伙，还是为难了我两三个月，总算让我上班了。这就是文章开头，我说的我第一天上班的情景。

上了班才知道，社会到底是什么样子。和我在鞋店打工不同，一种是纯社会的经济交易，一种是人与人之间的领导与同事的相处。我发现，自己一直在学习。学了课本知识学人际关系，生活像一场没完没了的大课堂，为了不被淘汰，我在不断更换的场地间，将学校的教室，换作了工作的办公室。

图书馆里多都是亲戚套亲戚，人际关系颇复杂，像我这样耍单的人，极少，当然也没人罩着，其实，从我毕业时起，就已经知道凡事靠自己了。从读中专开始，我感觉到社会很可怕，不看实力看的是人际关系，到某一阶段我对自己的未来有了一定的不确定性的困惑，到明白不是自己努力就能怎样的，不容易。有一段时间，我特别怀念读书时的日子。只要我努力，我的成绩就是我向社会呈现的资本和骄傲。现在则不然，再努力工作，吃再多的亏，也不过就是个工作中的“小二”，是命运的奴仆。几年图书馆工作，给领导写了无数的论文，深刻领会了为人作嫁的真实含义，评职称用啊，工作努力到殚精竭虑，且不说自己家庭触礁的事，我感觉自己被命运压榨得成了从一个椭圆的身体变成了一个薄片似的身子，真怕风一吹，就灰飞烟灭。就这样，生活也是不可避免地飞流直下三千尺，一路向不好而去。

但是，客观说来，这期间，我也收获了友谊。枕边人的背叛，工作的失意，自己带着孩子的为难，有一位姐姐经常陪我玩儿，其实我知她是怕我想不开，怕我心眼小厌世。这期间，我学会了打麻将。原本不喜的，拿来打发时间，发现也蛮能解忧的。当然，打麻将非我所爱，三缺一的时候，我去凑数，休息日她们人够的时候，我就在典藏部里拿本书来读。可是，如今，我有十来年没碰麻将了，我很怀念我给姐姐们点炮的时光，我也很想念那些咋胡的曲子。那些，是我走出情绪低谷的药。

图书馆工作十二年，读了很多书，杂志和名著，它们滋养了我的精神骨骼和血肉，为我后来换工作夯实了基础。后来，我不知道算不算苦尽甘来，身边的朋友说我是的，就算是吧。我走出图书馆，走出文化局，在纪委、市政府等转了一圈后，纵身一跳出了县城。

一路走得精疲力竭，直到今天，也从未歇过，也不敢歇。依旧与吃亏相伴，都说吃亏是福，我没见到福，日日见的是自己不努力就会被淘汰的压力。懂得许多，明白不少，从看重到看淡，从心有波澜到心如止水，一颗心就这么逐渐安稳下来。不再强求什么，但努力已成为一种习惯相伴终生。第一天上班的那一幕，让我每每想起都会心生感慨。那些并不未风轻云淡的日子，则让我回首时心疼。虽然今天的我，依旧很平凡，可是我却心平气和。我努力与命运从掰脸到握手言和的过程，就是所谓的成熟，庆幸其中，还能未泯初心，这应是命运的容忍与慈悲。

不可思议的是，我这一生，总是不跟趟。这可能，也是命。好在，中年的我以阅历为代价，学会了见山爬山，见河涉河。

2020.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