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泉·小说】鄢晓丹《浮雕》(下)

【作者简介】鄢晓丹,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青年作家》、《西部文学》、《北方作家》、《延河》、《西风》等刊物。出版中短篇小说集《蝶之城》、长篇小说《我在轮回中等你》。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未经许可,不得转载)

服装厂女工多,女人留了心,打听到年龄与瑞福相当的,便撮合他们见面,陪着瑞福去相亲。每逢这个时候,瑞福都不言不语跟在女人后面,与相亲的姑娘见了面,却无话说。女人不知道他的意思,事后问道,你请嫂子介绍对象,是敷衍人么?瑞福涨红了脸,揪着新衣的衣角,像腼腆的小孩子一样,仍不开口。

这样相亲几回,终究成不了。瑞福却常到家里来,不做新衣,把旧工装拿来请女人改一改,补一补。候着取衣裳的时候,他从来不闲,帮翁爹搬啤酒瓶,有时带着英儿玩耍。每次瑞福来,婆婆总是在卧房里剧烈地咳嗽一阵子,或者走出来与瑞福说话,说冬宝。又说瑞福命大,那次事故,他和冬宝都在井下,冬宝没了,他只伤到一条腿,治好以后也没有落下残疾。偶尔提到后庄的桂枝,嫁了个跑运输的,有些钱,并不把她当人,现在悔得不行……人么,得认命,也得——知足!婆婆这样感叹。所有这些,女人假装看不见,也听不见,只做自己的事,给瑞福改完补完衣裳后,收应当收的工钱。

转眼,是男人的一周年,也是他走后的第一个清明节。女人向单位请了假去副食商店排队买东西。矿区只这一家副食商店,被居民称为老商店,销售从省外或凉州运来的蔬菜及副食品,每当到货那天,矿区的家属早早侯在旁边,排队的人一直站到了商店门外。长队慢慢向前移动,轮到女人了,她小心地报着自己需要的东西:一刀草纸,一瓶水果罐头,一盒午餐肉,再打一斤青稞酒。穿藏蓝色长褂工装的女售货员看她一眼,水果罐头有三种呢!噢,就拿那一种,女人指着一瓶柑橘罐头说。付过钱,女人把买好的东西一一捡进用碎布头拼接的提包里,想着刚怀上英儿的时候,馋嘴,真想吃老家的柑橘啊!可是,这西北地区不出产柑橘,她到厨房找半天,只找到一个青皮白萝卜,削了皮咬一口,眼泪都辣出来了。女人不知道男人有没有吃过柑橘,那种酸酸甜甜的味道,解馋,也解酒。她知道男人自从结婚就喜欢上了喝酒,虽然酒量不大,却容易醉。但是,新婚之夜过后,他酒醉再没有念叨过桂枝或其他什么人,这令女人心安了许多。

回到家,女人将草纸剪成四方形,用印盒印了,又剪一些铜钱形,抖散,黄灿灿的堆在柳条篮里。罐头和酒壶盛进另一只篮子,又放了一只酒盅,一副碗筷,几个白面馍,一饭盒煎好的饺子。明天,去给男人上坟。

男人埋在矿区的西面,往新疆方向,一望无际的戈壁滩,东一片西一片散落着低矮的坟茔,除了那些生老病死,听说有古战场留下的孤魂野鬼,有开矿时丢掉性命的。坟茔间生长着骆驼刺和野沙棘,尽管此时是春天了,还没有绿,远远看去,星星点点的枯黄染在坟头,让人莫名地忧伤。更远处有一丛沙枣林,树枝上的叶芽刚刚冒出来,呈灰白色,像裹着一团雾气。女人拉着英儿一起跪在男人的坟前,膝盖下面是大大小小的鹅卵石,硌得人生痛。不晓得男人躺在这样的地方会不会硌得脊背痛呢?女人哆嗦了一下,泪水在眼里漫开,她的眼前也似罩了一片浓雾。翁婆蹲在一旁,往燃烧的火堆里投纸钱,不时抬手抹一下眼睛。英儿默默抽泣,泪水滚落在身前的一丛骆驼刺上,如同给那枯黄浇了滂沱大雨,湿漉漉的,显现出欲要森然喷薄的样子。不过四岁多点的英儿竟然明白,他什么都明白!女人将他小小的脸揽在怀里,犹如万箭穿心,泪水汹涌而下。一阵风吹过,纸灰飞起来,像黑色的蝴蝶在半空舞动,无声的悲恸把一切都笼罩得昏暗而朦胧。

晚上,一家人吃过夜饭早早歇下了。女人靠在床头,吱啦吱啦纳鞋底,开始给婆婆做过寿穿的新鞋。琉璃台灯的光打在她手上,随着针线舞动,闪烁出一片晶亮的光芒。她想着白天上坟的事。是瑞福借了矿上的一辆柴油三轮车把他们送到坟场的,然后等在旁边,完事后再把他们送回家来。一开始婆婆不情愿,说要自己走,走了几步就喘得不行,矿区到坟场有十几里路,便只能依了瑞福,她却一直用冷脸对待人家。何至于!女人心里过意不去,记起衣柜里放着一块衣料,是原先给男人买的,可惜还没来得及做成衣裳,男人就……瑞福的身形和男人差不多。女人放下鞋底,打开衣柜找出那块料子,一边在上面划粉线,一边回想上次给瑞福做衣裳的准确尺寸。

婆婆咳咳喘喘地起夜,听见女人房里的缝纫机还在嗒嗒响,隔着房门说,忙了一整天,明天又要早起,不累么?女人的确累了,她停止踩缝纫机,和衣歪在床上。记得新婚的时候,也是连夜给男人赶制那身西装,第二天眼皮肿亮了,婆婆以为她受了委屈,或者是想娘家,说让冬宝陪她一起回门。但终究没有去。一千多里路,又是疑似买卖的婚姻,她是有些恼恨,和不甘。何况两个哥哥已经娶了嫂子,嫁出去的女,便如同泼出去的水,她倒宁愿守在这个家里平静地过一辈子,把翁婆侍奉到老。可是,如今男人不在了,生活的压力陡增,不仅困苦劳顿,且多出几分旁人都能看见的凄惨,还能回娘家去让父母心疼么?这些都是装在心里的苦,像哑巴吞下的黄连。女人想一想,眼泪哗哗,想止,又止不住的,她抽噎着,比白天上坟的时候哭得还要凶。

过了五一节,天气很快热起来,喝啤酒的人多了,翁爹小摊上的生意跟着好了许多。瑞福逢休息就来家里帮着翁爹搬运啤酒,送啤酒瓶。他一个单身,女人每次把他的饭一起做上,留他在家中吃饭,也算表达一点谢意。婆婆没有说什么,私心里痛惜老伴,见瑞福这样勤快,对他倒是客气了。

那天晚饭,瑞福吃了女人做的臊子面,没有立即走,就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女人说话,说自己毫无着落的亲事。听他的意思,想找个持家过日子的,不在乎是否有过婚史,即使拖家带小也不嫌弃。翁婆就有些明白了。翁爹紧挨瑞福坐着,吸廉价的纸烟,呛出惊天动地的咳,眼泪都咳出来了。婆婆看看女人,又看看瑞福,说,冬宝才满周年呢。女人脸上讪讪的,只低头纳鞋底。

这样的情形,瑞福不好久坐,起身走了。

女人送瑞福下楼。到楼梯口,瑞福突然诺诺道,冬宝的死,跟他有关系。女人吃惊地瞪着他:“你把话说清楚,莫非,冬宝是你害死的?!”

“……那天是冬宝操作凿岩机,我在他旁边配合作业,主要是监护。凿岩机一开动,钻头夹杂着灰尘、水雾及刺耳的叫声一点一点伸向岩石,那种场合,盯一会儿就两耳轰鸣,头昏脑胀,眼睛都睁不开。冬宝这个人心细,他干着活,也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凿岩机的每一个转动部位,还要留意采场上面每一块可能脱落的岩石。工作干到一大半时,我提议休息,他就停下来了。我从衣兜里掏出一封信递给他,是桂枝托我转交的。冬宝看完信,没有说话,摸出一根烟点上。抽完烟,我们两个人交换位置,我操作凿岩机,他监护。因为那封信,冬宝分了神。我呢,上班比他晚,经验不足,操作凿岩机的时候就盯不住旁的事。直到哗啦一声,一小块石头落了下来,神情恍惚的冬宝才发现危险,一把将我推到一边,他自己慢半步,没有躲得及,只一瞬间,更大的岩石一块接一块落下来,把他埋住了……”

“哦,那封信……那封信写的什么?”女人颤着声音问。

“不知道,冬宝没有说。”

“你经常给他们带信?”

“也不是。我回家的时候少,只碰见桂枝一回,就带了那封信。正是那一次,我害了冬宝,欠下他一条命,欠着你们一家子的,一直不敢讲出来。但我得偿还,我想和你一搭过日子,一起把冬宝的爹娘养老,把英儿养大。”

“这件事跟你没关系……”女人虚弱地说。

此时,夏夜的地气挟着层层热浪涌上来,女人却感到身上发冷,从来没有这样冷过。原来,桂枝一直都在,在男人心里盘根错节,不论他醉与不醉,念与不念。

女人的心一下子空旷起来。有时候,下班回家,忘记了接英儿,忘记做饭,给婆婆做的新鞋也总是完不了工。婆婆问她是不是病了?她懒懒的,算是回答。婆婆急不过,到家属区的小药店给她买了几包药片,她吃了,还是老样子,懒散,丢东忘西。有时候不上班,女人也串门,去桂芳家,她们都是服装厂的,彼此投缘。说起来,桂芳是桂枝的堂妹,样貌和桂枝有几分像,人生得漂亮,眼界就高些,还没有挑上对象。两个女人坐在一处说话,不过说些已经变成矿区的庄上的旧事。说着说着,就说起了瑞祥和瑞福两兄弟。桂芳说,瑞福真是好命,夺了瑞祥的福,人又长得好,听说他提了采矿工区的区长?女人说,不知道啊,他有些日子没有找我做衣裳了。桂芳笑,你这种情况,他当然不好总去找你,其实也没什么,你这么年轻,也该重新找一个,像瑞福那样的。这番话像是投下的一颗石子,女人的心微微漾了漾,但是,一眨眼就过去了。她转而笑道,你是不是看上人家了?桂芳红了脸,说,哪有啊。女人说,看上就看上了,快承认吧,我去给你做媒。

中秋节那天,瑞福和桂芳订婚,准备春节登记办酒。尽管是女人撮合的,她倒不怎么关心这件事。记得她去矿上找瑞福说的时候,瑞福看着她,吞吞吐吐:“除了因为那封信……咱不提冬宝……其实,我顶爱吃你做的饭,面拉得细,劲道,臊子炒得也好,尤其你裁剪的衣裳,真是合身呢。”

女人打断了他:“桂芳手巧,你见过就会知道。”

瑞福勾下头去,一会儿,又抬头盯着她说:“你真是这么想的?”

女人笑了笑:“等你们结婚的时候,我要送你一件礼物。”

然后女人走了。走出去好远,还能听见瑞福跟在后面低低的唤,他不再喊她嫂子,却喊——秀英!女人不回头,很快出了矿区的大门。

时间如白驹过隙。如今,女人有了年纪,一切都归于平静。翁婆几年前相继去世,也埋在矿区西面的戈壁滩上,与男人的坟紧挨着,每到清明的时候一并烧纸。英儿在京城读大学,假期不回家,勤工俭学,赚他学习期间的生活费。一个人的日子,不好不坏,就这样了吧。女人想。

翁婆去世那年,筒子楼被拆除,推平了,在那片地方建起一座科技馆,巍峨又气派。科技馆里面陈列着从发现镍矿、炼出第一块镍板至今几十年的各种实物及图文资料,外面又修了一座浮雕墙,有十几米长,雕刻着开拓者的群像,供后来的人瞻仰。浮雕上面的人像生动得很,有挖矿的,有推车的,有操作冶金炉的,有做化验分析的,都活灵活现,豪气的样子,每每令路人驻足,生出崇敬的目光。几十年来,曾经,有多位国家领导人到镍矿视察,题字,镍矿的人把那些字视若珍宝,刻成碑,也立在科技馆旁边的广场上。又有省内外的冶金专家来参观调研,还来了许多黄发碧眼的外国人,与镍矿搞合作项目——这座戈壁滩上的新兴小城,积聚了越来越多的人气。可是,最初开发的老矿区渐渐贫了,采不出多少够得上品级的矿石,就封闭了,成了荒山。后来全镍矿的人被发动起来,到山上种树,要变荒山为宝山,绿化成矿山公园,供后来的人游赏。关于老矿区挖不出矿这件事,一开始镍矿的人有一点隐约的担忧,这里会不会像玉门的那个油田,矿竭城空,颓败到底?可是,电视和报纸上都在说,炼金属的炉子建到了海边,找矿的人已经到了省外,甚至,到了国外,跨越式发展——镍矿的前景好像很是远大。

现在,女人已经退休,一个人住在搬迁后的两室两厅单元楼里,房子就显得过于宽敞,像她的心一样空旷。偶尔,她呆呆地看着墙上挂的全家福,有些茫然。婆婆六十大寿那天,相是照了,并没有预想的圆满。相片上,翁婆坐在正中央,婆婆穿着女人为她新做的青色对襟盘扣衣裳,笑容却僵硬。女人揽着英儿坐在婆婆后侧,她旁边还空着一张椅子,是婆婆执意留给冬宝的,虽然被婆婆的身子遮住半边,还是能看见空椅子的另外半边,陪衬着女人的寂寥。有时候,女人觉得相片上的人错了位,那张空出来的椅子,应该坐一个年轻男人。一张全家福,没有当家的男人,总是残缺,又失重的。或者,空出来的应该是她坐的椅子。那么,该由谁坐上去呢?……她就有些理麻不清,不再去想了。也有些时候,女人看见衣柜里挂了十多年的那件无人穿过的男式衣裳,不免想起,她打算送瑞福的结婚礼物,终究选择了另外的东西替代。那天,她给新人送的锦缎被面,特意去省城买的,就像她当初嫁过来时婚床上铺的那种,一样的花团锦簇,一样的喜庆。

女人退休后,每天,她端一张小马扎到外面走一走,走累了停下来坐一坐。她去得最多的地方是广场和科技馆,坐在浮雕墙旁边晒太阳,打盹。打盹的时候她就有些糊涂,总觉得刻在墙上的人里面有冬宝,有瑞祥,有瑞福……或者其他的她可能认识的人,她甚至能听见他们扯起喉咙讲话,或者,粗声大气地喊,秀英!她一惊,就醒了。

再后来呢,女人的年纪更大了,脸皱得像核桃,背佝着,两条腿已经没的力气走路,好些事都忘记了。在京城工作的英儿接她去养老,她不同意。她说她要守在这里,等矿山公园的树长成林,请人把翁婆和冬宝的坟移过去,叫瑞福把瑞祥的坟也移过去。戈壁滩上的石头呀,实在是硬,又冷,她怕他们躺久了会难受。(完)


顾问:朱鹰 邹开歧

编辑:姚小红 洪与 杨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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