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散文】蒋理《我与父亲母亲》(三章)
【作者简介】蒋理,四川三台人,发表作品若干,著有文集《部落格里的刻痕》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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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前面
父母离开我们已三十多个年头了,随着我们姐弟三人的生活条件越来越好,我们也越来越想念我们的父母亲。父母亲生养我们的时候是一个特殊的年代,没有过几天好日子。当我们慢慢长大,当我们真正地懂得了什么叫父母之爱,什么叫尽孝之情的时候,父母却永远离开了我们。
清明节写下这些文字,是想告诉我的孩子和天下所有做儿女的人,不要去要求父母做他们不乐意做的事情,哪怕你的出发点多么美好,纵有千万个理由。不要等到父母不在了才想起父母的养育之恩,不要等到父母不在了才想起给父母买好墓地烧好纸钱。真正的孝敬是在父母生前而不是在父母生后,真正的孝敬是走进父母的内心而不是仅仅去满足他们对物质的需求。不要纠结父母是富贵还是贫穷,是温和还是暴躁。不要过多理会父母之间的情感纠葛,不要干涉父母之间的私人生活。无论发生什么,他们都是我们生命中最致亲的人,没有人能够取代他们的位置。
俗话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孝顺孝顺,要孝才顺。让我们在父母亲有生之年多做些宽父母心随父母愿的事吧!
一、背母亲
母亲病了,我不知道她病得有多么严重。
医院就在我家对过,我便扶着她去看医生。在扶母亲去医院的路上,她吃力地告诉我说您背我去吧,我说妈,我不是不背你啊,你能走就尽可能走,我是怕我这一次背你走后,你以后就走不动了,我是想让你硬朗一点,这样对你身体有好处。我这么说,母亲没有吱声,我就搀扶着她吃力地一拐一拐地去了医院。
医生说母亲体弱,需要住院,母亲就这样住进了医院。母亲住院的三天里,我坚持挑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药给她治病,希望她早一点康复起来。我父亲离世多年,我们几个儿女又不在同一个城市居住,我爱人又怀有身孕,所以我请了假一个人陪着母亲,为她熬药喂饭,给她翻身起卧,三天三夜没有合眼。尽管这样,母亲在入院的第三个晚上,还是走了。
我清楚地记得,母亲走的头天晚上突然清醒起来毫不费力地对我说,你看那墙上有好多人哟!我看看房间的白墙,就告诉她那是墙,什么也没有,是他没有休息好产生的幻觉。话虽这么说,我还是有一些不祥的预感,按唯心的说法,怕母亲真的跨不过去这一道关。随后,我问母亲需不需要通知姐姐回来,需不需要舅舅他们来,母亲说没事的,别通知他们来,他们有工作,路太远,车费贵,不容易。母亲还说,我们蒋家就你一根独苗苗,要听话啊。母亲这么一说,我的鼻子一酸,竟然当着母亲的面忍不住泪流满面,无声无息。母亲也强忍着把脸转向墙边。
由于受通讯条件限制,母亲生病的事,我还没来得及通知亲友,母亲就在我的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走了。她走得很安详,但是我还是感觉到她的眼神在弥留着什么,她是在想她的两个女儿。
处理完母亲的丧事,我很懊悔。小时候,父亲在很远的地方工作,一年才能够回一次家,回家来也总是和母亲吵架。父亲是造反派,还是一个爱酗酒的酒鬼,每次吵架母亲总是让着他。后来母亲说,要不是看到三个孩子小,她有很多次差一点就要跳进滚滚涪江一了百了了,但是她终究没有跳下去。事后她说她怕她走后父亲趁机找别的女人,我们三个子女会遭罪的。母亲就这样一个人手里牵一个,怀里抱一个,背上背一个,拉扯着我们姐弟三人,把我们养大。那时候正值三年自然灾害,大闹饥荒,饿死了很多人,但我们三人全部成活,后来还都有出息,真不知道母亲是如何把我们养大的,她又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我只是依稀记得,我在家排行最小,我是在母亲的背兜上长大的。
母亲背着我长大,而母亲在最后的日子里要求我背一下她,我却没有做到,我真后悔。母亲走了,我永远背不着她了,只能背着一生中永远的痛。母亲,我的慈祥的母亲,你能原谅你的儿女吗?
二、我与父亲的隔阂
父母生养了三个子女,我排行老三,前面是两个姐姐。我离大姐相差二十几岁,与二姐也相差十几岁。也就是说,我父母中年得子,我是父母的老幺儿。中年得子乃人生之幸事,我这个老幺儿自然就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但是,在我童年的记忆中,除了对母亲的记忆比较深刻外,对父亲几乎是一无所知。他留给我唯一的印象就是高大,凶狠、爱醉酒,爱砸东西,爱和母亲吵架。我怕他,很恨他,难得一见也总是躲着他。我与父亲隔阂很深,对父亲的这个印象一直延续到他退休,直到我顶替他工作后也和他亲近不起来。
父亲退休不久就生病住进了医院,一住就是两年。住院期间,除了单位有专门陪护人员外,我母亲还有我姐姐给了他很好的陪护,我呢,时而也去看看他。奇怪的是每一次我去看父亲的时候,他的病情就缓和一点,我一走,他的病就加重了,以至于院里的大夫说我才是能够治好父亲心病的医生。父亲在住院期间得到了良好的治疗和护理,但他还是走了。父亲去世的那天,我在二百里外的单位上班。接到姐姐的电话,我没有悲伤,甚至还有点高兴,可是当我第二天赶回城里,看到父亲的遗体静静地停放在院子里时,看到有那么多人在为父亲折小白花时,看到孤零零的母亲眼巴巴地望着我的时候,我却禁不住流泪了。出殡那天,来了很多人,有父亲生前单位的领导同事,邻里好友,他们对父亲做了良好的评价,我作为父亲唯一的儿子代表他的子女发言并对参加父亲丧事活动的人表示感谢。在发言中,我生平第一次感谢了父亲的养育之恩,表示要按父亲的遗愿做个好人,好好工作。
办完父亲的丧事回单位时,姐姐送我上长途客车。看到姐姐在车下默默地看着我时,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忍不住要哭了。姐姐知道我恨父亲,但并没有感到惊讶,他趁车还没有启动的时候回到车上,有些不放心地抱着我,我一下子抱住姐姐痛哭了一场。我说姐姐,我们没有爸爸了。姐姐说爸爸走的很安详,他得到了很好的照料,这丧事也给他办得很好,我们也尽力了,他也看见你长大了,你要听话,要坚强。汽车颠簸着离开了我的老家,一路上,我努力地在记忆中搜寻着父亲生前的一些往事,慢慢的,我突然觉得,父亲在我的印象中也不完全是我厌恶的那样,可能是我的叛逆性格错误地认知了父亲的形象。
母亲曾经说起过,父亲年轻时候英俊漂亮,脾性温和,还是个武装部长。父亲为了解决母亲和姐姐的农村户口问题,挑着两个姐姐走了几天路,才来到几百里外现在我们居住的地方安了家。在新家生下我后,父亲甭提有多高兴了。他常常省下微薄的工资留给母亲用在我的身上。我也记起了小时候父亲回来,吵吵我母亲大热天的怎么不给我洗澡,边说边烧好水把我按在盆子里面给我洗澡。还记得有一年我发高烧,已经几天几夜没有进一口水,睁一次眼,医生都说这孩子恐怕不行了,准备后事吧。父亲听到稍信人口信后连夜赶路二百里地回到老家,他二话不说背起我就往另外一家医院跑,就与死神擦肩而过。有一年有人欺负我妈是,父亲知道后跑过去一拳将人家打翻,还在院子里将人家拖了一圈才罢手,后来再没有人敢欺负我们一家。
我参加工作时不满十六岁,在林区当工人,一年才能回一次家。有一次父亲问我,你这么小有人欺负你吗?我说没有,他们对我很好,给我住的最好的房间,还帮我栽树呢。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父亲私下里做了工作。十七岁那年,我突然被通知去学校教书,不久,被转为一名国家干部,再后来又被推荐上了大学,再后来被直接调到机关工作。起初,我还以为是自己的工作得到了领导的认同,多年后我才知道这几次升职和读书跟父亲私底下做了工作密切相关......
父亲为我做的事是从来都不会对我提起的,他是在默默地呵护我。父亲对我和我妈发火,那是酒精的原因,是我爷爷辈留下来的遗传,可能也有父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纠葛原因,或许还有那个年代里复杂的工作原因和政治争斗的原因。他吼我,是他在外面长期压抑的发泄,我疏远他,不亲近他,惹他生气,惹他心里恼火是他发脾气的导火索。
记得小时候父亲打我后又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儿子啊,你看你连野种都不如,人家某某某是野种还那么亲他爸呢,你是我的亲儿子啊,你咋不像是我生的呢?他还说,恶虎不吃儿呀,何况你爸爸不是大老虎呢?这些话父亲给我讲过多少次,我就是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也不想明白。在我眼里他就是一个酒鬼,一个恶狠狠的恶棍,所以只看到他的“怀”,没有想到他的好。现在,我明白了,但是已经晚了。
亲爱的父亲,要是你还健在,我多么希望你再打我一次!
三、卖房
父亲去世后,母亲一个人住乡下的大房子里。由于我们三个儿女三国演义一样在不同的地方生活和工作,不能经常回去照顾她老人家,所以我们很牵挂她。
时间一晃差不多过了五年了,五年里,我们三姊妹分别回老家看母亲。每次回去,我们总是不忘给母亲买好吃的零食,好看的衣服,还尽可能给她足够的零花钱。我们觉得当子女的不能在她身边,回家时对她孝敬一点,母亲会高兴一点,多活几年。那几年,母亲确实也感觉到很幸福,她常常说,我们不在她身边的日子里,没事她就坐在门口晒太阳,和几个老头老太太聊天。遇农忙的时候就帮邻居家带带孩子,孩子也很乖,喊他婆婆,她一高兴就给孩子买零食,邻居待她也很好,经常煮饭给她吃等等。母亲常常在旁人那里炫耀儿女的孝敬,说这个鞋是我儿子买的,那件衣服是我姑娘买的等等,有时候竟然说得别人不乐意听。有一次母亲还给我们说,有人要给她介绍老伴儿,她问我们怎么看,我们觉得好笑,但还是支持。母亲却说我才不干呢,一辈子侍候你爸都侍候够了,我还找那个罪受啊。说来也怪,父亲去世了,母亲真的快乐了许多,我想可能是她一个人自由自在的缘故吧!后来我的猜测得到了证实。
看着母亲双鬓染白,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硬朗,我们三个儿女商量之后,决定将母亲接到城里来居住。当把这个决定告诉母亲的时候,意外地遭到了母亲的反对,她的态度非常坚决,城里再好也不去,跟着你们不自由。她说我一个人想吃就吃,想睡就睡,不看你们的脸色,再说你们也有一家人,老三还没有结婚,我怎么跟呀。我们拗不过她,觉得母亲说的有一些道理,就努力开导她说你病了怎么办,你走不动了怎么办,人家说我们不孝怎么办等等。我们争先恐后地保证要对她好,不会给她脸色看的,说三儿女你高兴在哪里住就在哪里住,要是吃东西不习惯也可以各吃各的,但是母亲还是说知道你们孝敬我,城里的生活我不习惯。见打动不了母亲,我们私下里将老家的房子卖了,并将全部房款存在母亲的名下,以免母亲误会。
搬家那天,母亲什么也没有拿,就拿了青年时外婆给她的一条丝巾,这条丝巾伴随了母亲几十年。汽车要离开了,母亲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房后那一片茂密的山林中,她颤巍巍地环视了一遍老家的房前屋后,半响,她一一拉着来送她的邻居的手不愿松开。这时候,我突然看见母亲的眼睛湿润了,脸也苍老了许多。
母亲来到了城市,先在我二姐家居住,后又在我大姐家居住,后来因大姐外出一时无法照顾她,我又把她接到我工作的单位居住,结果母亲在我家里生活了不到一个月,就因病去世了。母亲去世后,我把她送回老家,安葬在老家房后那一片青翠茂密的山林里,了却了母亲生前的心愿。母亲的突然去世,是我一生永远的痛。
回想起来,在短短的一年时间里,尽管我们姊妹千方百计地讨母亲开心,母亲却一直开心不起来。尽管我们尽可能给予母亲物质上的孝敬,但是母亲身上的钱几乎未动。她时常问我们钱够不够用,她给我们拿。母亲在老家生活惯了,难于融入城市生活,她始终惦记着她的家乡,她的生命是属于她的老家的,当初我们卖掉母亲的房子,无疑是卖掉了母亲的精神寄托,这对母亲来说打击是巨大的。
我现在才省悟到,孝敬老人,不能孝而不顺,顺从老人的心愿也是孝的一部分。假如,我们姊妹当初不卖掉母亲的老房子,说不定母亲真能多活几年呢。世上没有后悔药,流逝的岁月,也没有假如,现在,我只能在心里对母亲说一声:“母亲啊,对不起!”
顾问:朱鹰 邹开歧
编辑:姚小红 洪与 杨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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