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远芬:新发现的《金瓶梅》研究资料初探——兼与朱星先生商榷
一、从《野获编》谈起
前代学者研究《金瓶梅》所依据的最珍贵的资料,莫过于明人沈德符《万历野获编》的一段话:
袁中郎《觞政》以《金瓶梅》配《水浒》为外典,余恨未得见。丙午遇中郎京邸,问曾有全帙否?
曰:第睹数卷,甚奇快。今惟麻城刘延白承禧家有全本,盖从其妻家徐文贞录得者。
又三年,小修上公车,已携有其书,因与借抄,挈归。吴友冯犹龙见之惊喜,怂恿书坊以重价购刻。
马仲良时榷吴关,亦劝余应梓人之求,可以疗饥。余日:此等书必遂有人板行。但一出则家传户到,坏人心术,他日阎罗究诘始祸,何辞以对,吾岂以刀锥博泥犁哉!
仲良大以为然,遂固箧之。未几时,而吴中悬之国门也……闻此为嘉靖间大名士手笔,指斥时事,如蔡京父子则指分宜,林灵素则指陶仲文,朱勔则指陆炳,其他各有所属云。
三百多年来,人们对于沈德符的这些话一直是确信不疑的。而且,从中得出了几个公认的结论:
一、作者为嘉靖间大名士;
二、书成于隆庆二年至万历三十年之间;
三、一六一〇年初刻于吴中,
四、是指斥时事之作。
此外,还有数不清的学者,根据这段话去进一步考证与《金瓶梅》有关的许多问题,但大都是穿凿引伸,因而不足为信。
清本《野获编》
我以为,历代研究者都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即沈德符的这些话是否完全可信?
如果沈德符记错了,我们再以他的错误为根据进行考证,其结果只能是离开事实越来越远。
朱星先生在《社会科学战线》上 发表的三篇考证《金瓶梅》的文章就吃了这个亏。
最近,笔者在《三希堂法帖》第一册中,细阅王羲之《快雪时晴帖》后的四篇题跋,发现这是对研究《金瓶梅》很有价值的新资料。
这组资料不但可以纠正沈德符的两错误,而且可以证明朱星先生的很多结论都不能成立,同时,还为我们今后继续查找《金瓶梅》的作者,提供了新的线索。
二、《快雪帖》的跋文
为了论述的方便,我先将这四篇题跋中与《金瓶梅》有关的部分,抄录如下:
天下法书第一,吾家法书第一。
麻城刘承禧永存珍秘
此帖,卖画者卢生携来吴中。余领橐购得之。欲为儿幼营负郭,新都吴用卿以三百锾,售去。今复为延伯所有。……因延伯命题,并述其流传转辗,若此。
已酉七月廿七日太原王稚登谨书
余婿于太原故徵君所藏卷轴,无不寓目。当时极珍重此帖……,后归用聊氏。可谓此帖有缘……
吴郡雁门文震亨记
余与刘司隶延伯寓都门,知交有年,博古往来甚多。司隶罢官而归,余往视两番欢倍畴昔。
余后复偕刘司隶至云间,携余古玩近千金。余以他事稽迟海上,而司隶舟行矣,退不得别。
余又善病,又不能往楚。越二年,闻司隶仙逝矣!司隶交游虽广,相善者最少,独注念于余。
余亦伤悼不已,因轻装往吊之。至其家,惟空屋壁立。寻访延伯家事并所藏之物,云:为人攫去。又问:《快雪帖》安在?云:存还与公。尚未可信。次日往奠其家,果出一帐,以物偿余前千金值。
《快雪帖》亦在其中。复恐为人侵匿,闻于麻城令君:用印托汝南王思延将军付余。临终清白,历历不负,可谓千古奇事。
天启二年望日书于楚舟余清斋主人记
综观这四篇题跋,主要内容是叙述《快雪帖》辗转流传的经过:
卖画者卢生把《快雪帖》卖给了王稚登,王因为要给儿子营负郭(购置田产)又以三百锾(两千两银子)的价格卖给了吴用卿,吴用卿又卖给了刘承禧。
刘买到《快雪帖》之后,非常高兴,自己先题了第一篇跋文,接着又返过去找王稚登题了第二篇跋文,然后又让自己的岳父文震亨题了第三篇跋文。
文震享先在王稚登家看过《快雪帖》,后在吴用卿家又看过,最后《快雪帖》落到自己女婿手里,并让其题跋,所以他说:“所谓与此帖有缘。”
刘承禧死后,以物抵债,《快雪帖》又被余清斋主人得去。这是我们首先应该弄清的一条脉络。
第一篇题跋的署名是“麻城刘承禧”,可知和沈德符所说的“麻城刘延白承禧”是一个人。对于他,下面再加详说。
王稚登(1535-1612)字百谷,善书法,是明代著名文学家。
他晚年被召修国史,未行而卒,又因为他祖籍是太原,所以文震亨在第三篇题跋中称他为“太原氏故徵君”。
王有《王百谷全集》和《吴骚集》传世。文震亨是文徵明的曾孙,以书画擅名。
《明史·艺文志》记载他著有《长物志》十二卷。关于余清斋主人,只知他叫吴廷,其他不详。
《长物志》
三、这组新资料的价值
1.沈德符说:“今惟麻城刘延白承禧家有全本。”
日本《大汉和辞典》,根据这句话把“延白”拆开,中间加点,变成了刘延、白承禧二人。
朱星先生说:“其实是一人,刘承禧宇延白”。但在王跋和余跋中,“延伯”二字凡四见,由此可知刘承槽的字是延伯,而非延白。
所以,沈德符错了,日本《大汉和辞典》和朱星先生也跟着错了。而且,朱先生还要用自己的考证去纠正《大汉和辞典》的错误,未免操之过急。
朱星先生说:
“徐文贞公就是嘉靖时宰相徐阶,是江苏松江人,与王世贞同乡,也是反严嵩的。严嵩失败后,他出力给王忬(世贞之父——笔者注) 平反。
王世贞上书徐阶乞求援助,为亲昭雪的信,还保存在王世贞《四部稿》中。因此再追问徐阶家的一部全稿又从何处抄来就不言而喻了。”
朱先生的意思是说,刘承禧的家藏全本《金瓶梅》是从徐阶家抄来,而徐阶又是从王世贞家抄来。
进而又说:“书稿只能追查到王世贞”,因此《金瓶梅》的作者就是王世贞”。
可是,文震亭的跋文起首两个字就把刘承禧称为“余婿”。这确凿地证明了刘承禧的岳父根本不是徐阶,而是文震亨。
沈德符记错了,因而朱先生也就又考错了。原来,《金瓶梅》的书稿并没有经过徐阶之手,而是刘承禧从文震亨家转抄来的。
这样,朱先生那一大套的推论也就全都站不住脚了。与此同时,我们还知道了《金瓶梅》的书稿又追到了文震亨的身上。
那末,文震亨又是从谁那里抄来的呢?这就提醒我们,应该认真查阅一下文震亨的著作,他许可以找到有关《金瓶梅》作者的新的踪迹。
人们不禁要问:沈德符的这两个错误是怎样造成的呢?
首先,我们从沈德符的记载中可以知道,他于丙午(1606年)在北京遇到袁中郎,作了交谈,接下去有“又三年”和“未几”等字样,说明他的这段文字至少是三年多之后追记的。
然后,我们再设想一下谈话时的情况,袁沈二人对话,一个口讲,一个耳听,袁中郎说:“今惟麻城刘延伯承禧家有全本,盖从其妻家文震亨录得者。”
由于同音字的关系,沈德符把“延伯”听成了“延白”,把“文震亨”听成了“文贞”。
并且,他当即又把“文贞”理解为已故宰相徐阶,因为徐阶死后的谥号就是“文贞”。
几年之后,沈德符再来追记这段话,“文震亨”自然就成了“徐文贞”。时至今日,朱星先生又根据“徐文贞”二字,进一步加以考证,并且得出了《金瓶梅》的作者“就是王世贞”的结论,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大误会。
第二,王稚登的题跋还告诉了我们《金瓶梅》最早是由谁付刻的。
鲁迅先生《中国小说史略》中提出《金瓶梅》是万历庚戌(1610)年初刻于吴中,这个见解是极正确的。但鲁迅先生没有说明付刻的人是谁。
朱星先生因为已经抱定了《金瓶梅》的作者就是王世贞的观点,所以就说:“可能是书坊店主果然找到太仓王家子孙处重价买到不缺的一百回本。”
但这只是揣测,拿不出真凭实据。我则认为,吴中庚成初刻本是由刘承禧付刻的。理由是:
1.袁中郎在丙午(1606)年告诉沈德符说:“今惟麻城刘延伯承禧家有全本。”因此,要印行全本,他惟麻城刘延伯承禧才有可能。
2.刘承禧要付刻《金瓶梅》,还必须在1610年之前来到吴中。事实是不是这样呢?
王跋写道:“此贴,卖画者庐生携来吴中”。这句话使我们判断出,王跋是在吴中写的。
王跋又说:“今复为延伯所有。”“今”字指的是什么时候呢?落款处写得明明白白:“已西七月廿七日”,即万历三十七年,也就是1609年。而王跋又是刘承德当面请求王稚登写的。
因此,我们就知道了,1609年正当《金瓶梅》首次付梓的时候,刘承禧正在吴中,再加上前面所说“惟麻城刘延伯承禧家有全本”一语,我们就断定了:《金瓶梅》庚成初刻本,是刘承禧用自己家藏的手抄本付刻的。
同时,也可初步断定庚戌初刻本的付印人是刘承禧。
第三,这四篇跋文还告诉了我们有关刘承禧的较为具体的情况。
因为只有他藏有《金瓶梅》的手抄稿全本,而且我们还考证出他是首次付印人,所以他应该知道《金瓶梅》的作者兰陵笑笑生倒底是谁。
这样,刘承禧就成了解开《金瓶梅》作者之谜的关键。为此,不少学者都花了很多功夫对他加以求索。
戴望舒先生曾经专门查考过《麻城县志》,但结果一无所获。
现在,朱星先生又对他加以考证,找到了两条资料,一是《三希堂法帖》第一册王羲之《快雪时晴帖》后有刘承禧题字,说他藏了该帖,自诩'右军法书,吾家第一’,后有'麻城刘承禧永存珍秘’字样”。
这说明朱先生似乎也见到了《三希堂法帖》,但朱先生太粗心了,竟然点错了句读,抄错了原文,把“天下法书第一,吾家法书第一”,变成了“右军法书,吾家第一”。
这样就把刘承禧对《快雪帖》备极推崇的感情,误解成了“自诩”。
而且,更加令人遗憾的是,紧紧相连的四篇跋,朱先生只研究了第一篇,对下面更重要的三篇却未加问津。
因而,我又推测朱先生的这条资料似系传抄,实际上并未见到原帖印本。
朱先生得到的第二条资料是,明臧晋叔《元曲选》二百种也是从刘承禧家借去的。于是,朱先生很满意地说:“这都算我的收获。”
王羲之《快雪时晴帖》高清大图
但是,朱先生没有看到的三篇跋对刘承禧情况的记述,比朱先生的那两条资料要具体得多了:
1.刘承禧宇延伯,湖北麻城人。
按照余跋记载,余清斋文人曾“借刘司隶至云间(上海)”贩卖古玩。
由这件事来看,刘承禧当时大概不会超过六十岁。否则,在古代交通不便的情况下,他受不了旅途中车马舟楫的劳顿。
余跋写于天启二年,即1662年,这当是刘承禧的卒年。假设他活了六十岁,那末,他约生于1560年左右。
2.关于刘承禧的生平,据余跋和王跋可知,他曾做司隶(武职官员),在北京生活过多年。
罢官归里后,1609年曾到吴中付刻《金瓶梅》并买下了《快雪帖》,1620年又到上海贩卖古玩,两年后死于故乡,而且“临终清白,历历不负”。
3.从社会关系方面考查,刘承禧是文震亨的女婿。
“平日交游虽广,相善者最少”。但,他和明代著名文学家王稚登过从甚密,“于太原氏故徵君(王稚登)所藏卷轴,无不寓目。”
明人屠本畯在《山林经济籍》中说:“复从王徵君百谷家,又见(《金瓶梅》)抄本二帙,恨不得睹其全。”
王稚登的断篇抄本,大概也是从刘承禧处录得的。
我们可以料想,王稚登也许会从刘承禧口中得知兰陵笑笑生究竟是谁,故而对于王稚登的著作也有检阅的必要。
刘承禧的另一个朋友名叫吴廷,号余清斋主人,二人曾同住北京,“知交有年”。想来,吴廷也是《金瓶梅》作者的知情人之一。
4.刘承禧曾收藏过《金瓶梅》、《元曲选》、《快雪帖》,可以说是个收藏家。但“博古往来甚多”、“携余古玩近千金”等语又说明他还是一个文物商人。
以上是笔者对《快雪时晴帖》四篇题跋所作的初步探讨,舛误之处,请朱星先生和广大读者赐教。
说明:
本文发表后,承马泰来先生指出:“刘承禧是徐阶曾孙婿,称妻家无误。”又指出:“《金瓶梅》的吴中本,应刊行于万历四十一年后。”泰来先生的说法是正确的。于此,谨向泰来先生表示由衷的感谢。
文章作者单位:徐州教育学院
本文原载于《徐州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80,第4期。后收录于《<金瓶梅研究>高等院校社会科学学报论丛》(3),1984,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转发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