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小平:与云雀相伴的日子 2024-05-02 08:55:33 与云雀相伴的日子 文/吕小平 (一)我当上耕田手是一个意外。那天,我们在江湾大田里劳动,恰逢生产队的耕田小组就在大田的其它田亩里耕地。西高东低、两山夹峙的梯田之间,三条牛,三个耕田手,都是男社员,两个壮年一个老年。他们热火朝天地在棋盘式的大田里耕地耙地,对牛的喝斥声、口令声和吆喝声不断,其中夹杂着挥动鞭子的呼呼声。 甭管春耕还是秋耕,这都是一幅美丽的画图:山村,树林,梯田,头顶上蓝天白云,远处山豁口处,长江若隐若现,烟波浩渺,奔流不息……田间休息时,耕田手们也会随我们一起坐在田埂上小憩一会儿,但轭头还套在牛的肩峰上,犁还插在翻开的田垅里,长长的牛鞭子就挂在犁把上,身躯庞大的牛没有离开田垅,就静静地站在那里,嘴巴嚼动着,反刍着胃里的草……耕田手在生产队属于技术工种,工分不固定,而是“靠”工,即无论何种情况,是工时制还是计件制,他们都是依着最高的工分拿。由此可见,耕田手在生产队的地位非同一般。我对拿高工分虽然有兴趣,但更羡慕的是耕田手们耕地时展现出来的潇洒身姿,以及人、犁、牛浑然一体,配合得天衣无缝的诗情画意。今天终于机会来了,我也要尝试一下躬耕田亩是什么滋味。于是,便和那个年龄最大、叫“老背锅”的老农民章崇义打招呼说:“三爷儿,能不能让我来耕一下?”章崇义是一个干瘪瘦小的老头,约莫60多岁。因为驼背,大家都叫他“老背锅”。当然这是背后叫,当面要尊称他“三爷儿”,他在家排行老三。“老背锅”听说我想耕地,布满刀刻般绉纹的老脸上立刻漾起一个种田能手对一个外行的鄙夷与不屑,他用半讽刺半认真的语气大声说:“黄狗会耕田,老牛不值钱!你想耕田就耕一下看看!”无端地被人比作“黄狗”,我的心里腾起了火苗,强烈的自尊心让我径直走向田垅里的耕牛,然后模仿耕田手们扶起犁把、牵着缰绳,装腔作势地扬起鞭子,喊了一声口令:“哈——”开始耕起地来。我本来以为大牯子牛不会理踩我。没想到它别转头,瞪着血红的眼睛,狠狠地看了我一眼,稍一犹豫,就拉犁沿田垅走了起来……它开始耕地了。由于经常观摩耕田手们如何耕地,他们耕地的动作和口令我都烂熟于心,我一上手就耕得有模有样,还挺像那么回事。万万没想到,第二天早晨,在村子中间那棵老槐树下站队派工的时候,生产队女队长眼含笑意地对我说:“你既然喜欢耕田,从今天开始,你就去当耕田手吧!”这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但看她的表情似乎不像是开玩笑,于是我迟疑地问她:“你说让我去耕田?”“这还有假?”村里惟一女共产党员的她加重了语气,稍带开玩笑地对我强调说,“耕田也要老中青三结合,你是年轻人,以后就是生产队的耕田接班人了。”听了她的话,我表面上装作不在乎,心里却乐开了花。我们全家1970年随父亲“干部下放”到这个村子安家落户的时候,我14岁,才读初中。到15岁勉强把初中读完,就想回家当农民种地,不想再继续读书了。父亲看我年龄还小,干不了农活,硬逼着我继续读书,为此还让我留了一级。我硬着头皮把这一年读完,已经到了1973年,我们这个农村中学破天荒地开了高中班,父亲又动员我考高中。我考取后,又读了两年。高中毕业时已经到了1975年,我的年龄也到了18周岁,这个年龄可以回家种地了。那年初中毕业我不肯再上学时,父亲对我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知识是有用的,'有屁股不愁没板子打!’”可是毕业以后,我立刻陷入了深深的苦脑、迷茫和惆怅之中。我们村人多地少,很多男人都到外面做工去了,我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整天从事农田里这种周而复始的简单体力劳动,让我的人生看不到任何希望。于是,我想乘着务农的闲暇再读读书,自学一些知识,以后也许能用得上,像父亲说的,让这个“屁股”能碰上一个打它的“板子”。现在我当上了耕田手,意味着可以拿生产队的最高工分,同时还获得了时间自由。因为耕田手每天出工要比社员们迟半个小时,收工却因为要山坡放牛可以提前半个小时,这样我就可以抽出时间来读书,搞一些自学。我后来才知道,我之所以能当上耕田手,主要是那两个壮年社员想出去打工挣钱,不想再耕地了,我正好顶了他们的缺,用现在的时髦话说,我就是个接盘侠。但我还是高高兴兴地当了耕田手,真正体验了一下古人传说中的耕读的滋味。(二)我加入耕田组后,那两位壮年社员便出去打工了,但他们都承诺“双抢”大忙的时候要回来支农耕地。他们留下的空缺由我和另一个老农顶上,他是原来就在耕田小组的老农“老背锅”章崇义的哥哥章崇仁。也60多岁了,虽比弟弟大几岁,身体却比弟弟硬实得多。我们两老一小的耕田组,承担着生产队所有耕地任务。农闲时,耕地比较悠闲;最忙的是夏季“抢收抢种”,就是所谓“双抢”。刚开始,我什么都不懂,要从安装犁头、套牛轭头学起。好在这些都不难,我一学就会了。因为我年轻,脚头快,分给我使唤的是一条力气最大的雄性大牯子牛和一条跑得最快的黑色雄性黄牛。如果耕水田,我一般用大牯子牛。水田板结,难耕,大牯子牛力气大,不怕水;如果耕旱田和山田,我一般用黄牛,黄牛力气虽小,但脚头快,温驯。春节过后,春耕大生产就开始了,我们要开犁耕地。这时候最怕的是耕水田,因为水田里有水,土壤板结,难耕。但再难耕也得耕,要为育种莳小秧做准备。早春三月,春寒料峭。在很多老农还穿着棉袄的时候,我已经卷'起裤腿,穿一双脚掌扎了两道绳子的旧解放鞋,下水田耕地了。在浸着水的稻茬田里耕地,牛拉犁很吃力,所以走得很慢。因为有水,我脚上的解放鞋很快就泥泞湿透了。在几乎接近零度的气温里,湿透了的脚上的寒气一阵一阵地向腿上和身上幅射,让人浑身冰凉,起鸡皮疙瘩,不断地打着寒颤。为了取暖就要快点走,于是只能狠狠心,扬起鞭子猛抽大牯子牛的屁股。牛受鞭笞后,果然跨大步子走快了一点。现在我才知道,耕田手无论春秋冬夏,都要在田里水一身泥一身,这个活儿不轻松,所以很多人对耕地望而却步。耕水田,牛尾巴一甩,就会把田里的泥浆甩在我身上脸上。于是,耕田之前就把牛尾巴上的长毛用绳子扎起来,形成一个牛尾巴疙瘩,有点滑稽,但这样再甩起来就好多了。即使这样,几亩地耕下来,我仍然被甩了一身的泥浆,横七竖八就像泥狗子似的。天冷,又是下水田,考虑到两位老农年老体衰,而我年轻火气大,这活儿就由我主动承包了。这样一来,我赢得了俩老头的信赖。慢慢地,我就变成了耕田的绝对主力,苦活累活都由我冲在前头。由于生产队田亩比较分散,耕田手并不是天天能在一起干活,很多时候我都是一个人、一张犁、一条牛,在空旷的大田里孤独地躬耕着……时间长了难免枯燥、无聊和寂寞。实在压抑得受不了了,便亮开嗓子吼上几声,换来的只是四周肃穆的山林和空谷的回声……然而我很快发现,我并不孤独,有一只鸟儿,如影随形地跟随着我,精灵般地在云间鸣叫着,啁啾着,声音或高或低、若有若无,有时高亢激越,有时细碎悠远……唯一不变的是,它在一刻不停地鸣叫着,然而我仰望苍穹,根本看不见它……我猛然醒悟到,这只神秘的鸟儿就是云雀,当地人叫它“叫天子”。据说,云雀的升空和落地都是垂直的、直线式的,而当它箭一般升至天空到一定的高度时,便浮翔在天空中,开始不停息地鸣叫和歌唱。这时候,它就像一只蓝天的精灵,或悬停,或歌唱,或飞翔,神秘而高贵。辽阔、高远、湛蓝湛蓝、飘浮着白云的天空中,云雀嘹亮而急促地鸣叫着,歌唱着,一刻不停……它的歌唱和鸣叫,打破了天地间的寂静和寥落,让人精神愉悦,心旷神怡,暂时忘却了尘世的烦恼。在单调、无聊、枯燥的耕作中陪伴着我的,除了天上那看不见的鸟儿云雀,还有就是眼前身躯庞大的牛儿。我使唤的这条雄性大牯子牛,高大魁梧,估计有千斤之重。它的毛色发亮,高大浑圆,步态稳健,头上长着两只宽大漂亮的犄角,显得阳刚气十足,威风凛凛。因为体重太重,它的四蹄踏在地上仿佛大地都在震颤。如果在路上偶遇别村的公牛,它会红着双眼不顾一切地冲上去顶架。如果恰巧是春天,是牛儿的发情期,而又有俊俏的母牛在侧,那么,这场争夺交配权的爱情争夺战犹如天雷对地火般惊心动魄。有时候,两条牛斗红了眼,会从田头斗到田尾,从山这边斗到山那边,把田里的庄稼践踏得一塌糊涂,任凭你想什么办法都无法拉开。这时候,农民们怕两牛相斗造成死伤,只有燃起火把,用熊熊大火强行把它们分隔开。刚开始,我接受了一个错误的民间俗语:善待长工恶待牛。认为对牛只有狠一点,才能赶工、多耕地,于是耕地的时候我会不断地扬起鞭子。然而,不断鞭牛的结果却引来了牛的反弹,它会呼哧呼哧地不断掉转头,瞪着血红的眼睛看着我……有一次,它居然掉转头,拖着犁,疯了似的来顶我,吓得我扔了鞭子,撒腿就跑……这时候我才知道,牛并不都是温驯的,它是有牛脾气的;有时候牛脾气发起来,八匹马都拉不回头……我开始对牛采用怀柔政策:为它刷澡,为它驱赶苍蝇和打牛虻子,用嘴吆喝,尽量少用鞭子,牛耕田累了就让它休息,天气热了经常让它下水塘打汪汪……不多久,牛看我的眼神便温柔起来了,甚至像老熟人似的,抬头有话跟你说。这时候在它面前,我什么动作都能做,它百依百顺。这时候,人和牛的心灵似乎是相通的,似乎有了某种共性共情,这让我傻乎乎地想起了“牛郎织女”的故事。在劳动的间隙,我让牛在河里洗澡打汪汪,看着在河水里翻腾、舒服得直打响鼻的大牯子牛,心里痴痴地想:牛啊牛,什么时候也召唤一个七仙女来让我碰上呢?(三)都说动物中,只有人有喜怒哀乐,有丰富的脸部表情,因为人是高级动物。其实不然,和牛相处时间长了,你会发现,牛也有喜怒哀乐,也会笑,也会愤怒,也会恐惧。譬如在田间耕作了一天,傍晚收工的时候,火烧云满天,人和牛都筋疲力竭,我们一人一牛迈着沉重的步伐回村,走到小河边上,渴了很长时间的牛会到水边去喝水,这时候,你会深深地领略和理解什么叫“牛饮”。牛饮饱了水,如果恰巧又嗅到了母牛撒在小河边的尿味,它会高兴地昂起头,向着天空陶醉而忘我地咧嘴笑起来,时间会有半分钟之久。此时,它非常满足和亢奋,仿佛一天耕作的劳累和挨鞭子,在这一刹那都烟消云散了……身为人类的我,看着牛儿的这副德行和表情,会生出许多怜悯和感慨。这又让我想起当地人经常喜欢说的一句话:做死蛮牛,死无葬身之地。我使唤的另外一条牛,是一条黄牛,准确地说,是一条黑色的黄牛。都说人比人、气死人,货比货、货要扔。难道牛比牛不是如此吗?我们生产队共有两条黄牛,一条是我正在使用的黑色黄牛,另一条是黄色的黄牛。同样是黄牛,品德和操性却有天壤之别。那条黄色的黄牛是条懒黄牛。每到套轭头耕地的时候,它会把身子一缩,一蹲,一甩头,然后把套好的轭头掀到牛脊背上去,就这样来抗拒耕地。耕田手在骂骂咧咧中,把牛轭头又套好了,它再一次如法炮制……如是者两三次,气得耕田手甩手就给它几鞭子。终于把轭头套好了,开始耕地了,它又撅起屁股撒尿拉屎,稀里哗啦,噼里啪啦,好一阵响。所以当地人又有“懒牛上场,尿屎大忙”的说法。黄牛也知道,今天无论如何拖延和抗拒,这活儿它是逃不掉的,于是只得气哼哼不情不愿地拉犁走了起来。但它在田垅里有意不走直线,而是走曲线,把田耕得歪歪扭扭,气得耕田手扬手又给它几鞭子。于是它再次把身子一蹲,一缩,一甩头,又把轭头甩到脊背上去,再次撂挑子不干了……经过这一番折腾,耕田手知道这牛是个“大爷”牛,又懒脾气又大,来硬的不行,只能哄着它。于是,当牛再次被套上轭头,耕田手不抽鞭子了,只是扶犁跟着它走,且随它在田垅里走快走慢,只要不走曲线就好。一句话:你牛!你开心就好。我使唤的这条黑色的黄牛,个头和那条黄色的黄牛差不多,但身长超过它大半个头,看上去显得颀长和挺拔,十分矫健,身体呈流线型,身体比例恰到好处,一身乌黑发亮的毛皮,四条健硕有力的长腿,大腿粗且脚踝细,还有一条漂亮而蜷曲的尾巴……更让人难以忘怀的是,它的眼睛圆而灼灼发亮,看人的时候似乎能照见人的影子……如果说生产队的那条黄色黄牛一身毛病,是一条“大爷”牛、懒牛,那么这条黑色黄牛则完美无瑕,是一头模范牛、勤劳牛,是一条没有任何缺点的真正的“老黄牛”。每次耕地的时候,它都像出征的战马一样,精神抖擞地站在那里等你套犁,套好了犁的轭头,耕地的口令“哈”才出口,它立刻就迈开有力的步伐,拉犁耕起地来,且耕得又快又稳,耕到地头还会自动拐弯,让耕田手省心省力,只要扶稳犁跟在后面走就可以了。耕田组为什么把那条力气最大的大牯子牛分给我耕地呢?因为它力气最大,老年耕田手年老体弱降不住它。而把这条黑色黄牛分给我,却是因为它的脚头子太快,如果是那两位老农用它耕地,他们的步伐跟不上,踉踉跄跄被牛拉着一路小跑,一个大意就会在田垅里跌个倒栽葱。每到“双抢”大忙时候,在外面做工的两个耕田手就要归队支农,而我们耕田组就要撤掉一个人,让客串耕田手的老农章崇仁干他的老本行,去秧田管水。这样,我们耕田组就形成了老中青的四人组合,这几乎是生产队耕田组的最佳最强阵容了。(四)初夏的凌晨,天才蒙蒙亮,蓝色的天幕上还缀着星星,挂着一弯残月,乳白色的晨雾笼罩着小山村,屋顶、树林和草地上,到处都是湿漉漉的……人们还在睡梦中。这时候,我们耕田手为了提前耕好秧田,便于妇女们插秧,已经睡眼惺忪地打早工提前下地了。饲养员已经把耕牛喂饱,牵往需要耕作的已经割完的麦地等着我们。我们套上犁,便下地耕了起来,一时间,田野里人的吆喝声和牛的喘息声交织在一起,打破了清晨的静谧。“双抢”耕地,我们耕田手有分工:我和一个壮年社员负责耕地,耕好后,由另一个壮年社员负责耙地,地耙好后就要放水找平,由老农章崇义很滑稽地拉着牛尾巴站在一个大刮子上把秧田漫平,这样就可以让妇女们来牵绳插秧了。在耕地“做秧田”这几个程序中,耕田是最关键的,田耕不出来,后面的程序就没法进行,这时候就会领略到“鞭打快牛”这句话的深刻含义了。我耕田用的就是这条黑色黄牛,我的那条大牯子牛则由另一个社员使用。论力气,我的黄牛没有大牯子牛力气大;但论速度,我的黄牛却比大牯子牛快,所以在这个耕田组合中,我是主力中的主力。相对于板结的水稻田,酥松的麦地是最好耕的。如果耕地之前的半夜里下了一阵小雨则更妙。天气凉爽,土地酥松,加上快牛和我这个年轻力壮的耕田手,那耕地效率真是惊人。很快,大片的麦地就被耕了出来,在清晨的空气中散发出泥土特有的芳香,让人迷醉。我耕田已经够快的了,耕田的数量可能是其他人的两倍多,但老农章崇义走到我身边,还要低声催促我:“再快点,对牛抽几鞭子,不这样秧田来不及……”这就是“鞭打快牛”。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只得狠狠心,扬起鞭子,对我这条并不惜力的黑色黄牛再抽上几鞭子……黄牛受了惊,猛地加快了速度,但很快又慢了下来。因为它的步伐不能再快了,这并不是在赛场跑马,这是牵犁耕地。过去我们耕插秧地,对每一犁的间距要求很高,间距小了,耕地的数量出不来,是一种浪费;间距大了,中间就会出现“埂”,当地人管秧田里这种“埂”叫做“鳗鱼段子”。这种两犁之间产生的“埂”,除了硌脚以外,还会给插秧带来困难。所以,妇女们一旦发现脚下有“鳗鱼段子”,便会像翻了鸭子船似的吵嚷起来,脾气火爆的妇女甚至会当场开骂。耕插秧田有没有耕出“埂”,是衡量耕地质量的一个重要标准。1970年代中期,我们生产队有了拖拉机,因土质原因,拖拉机耕地不行,但“耙”地非常好。我每耕好一块地,立刻就发动拖拉机下地对土壤进行粉碎作业,拖拉机翻飞的滚刀很快就会把翻耕出来的土坷垃打成粉末状,然后再放水漫地,找平,这种“埂”就再也不会出现了。为了抢时间,有时老农章崇义走到我身边时会低声嘱咐我:“犁划可以大一点……”我听了立刻心领神会,他是要我粗耕细耙,其目的还是为了抢时间赶出秧田来,尽早把“双季稻”的秧苗插下去,不误农时。拖拉机的出现,除了提高了耕地的效率之外,也增加了“双抢”耕地时的神韵和气势,那种空旷的田野上拖拉机发出的突突突的响声,是那么地激昂和有生气,这种声音曾在我的耳畔萦绕了很长时间,历久弥新。(五)宋代李纲曾作过一首《病牛》诗:耕犁千亩实千箱,力尽筋疲谁复伤?但得众生皆得饱,不辞羸病卧夕阳。李纲在宋代高宗朝曾当过七十天的宰相,罢相后作此诗自喻。可是他哪里知道,一千多年后,1970年代的中国农村,牛老了、病了,失去了劳动和耕作能力,哪里还有什么“卧夕阳”的悠闲和福气?等待它的是被残忍地宰杀吃肉。真应了当地农民的那句话:做死蛮牛,死无葬身之地。我使唤的那条干活从不惜力的黑色老黄牛,不知道是积劳成疾还是在江滩柳林里放牧染上了血吸虫病,几年后它病倒了,身体越来越削瘦,力气越来越小,虽然它很努力,但已经耕不动地了。渐渐地,连走路都开始颤晃,它完全失去了劳动和耕作的能力。生产队叫来了兽医给它看病,但兽医查了半天,也不知道它到底患了什么病,只得摇头无奈地离去……于是,它的大限到了。这一年的冬天,社员们把这条瘦得皮包骨头的可怜的老黄牛牵到小仓库门口,用绳子绑住了它的细瘦的四条腿,合力把它拉倒在地……牛其实什么都懂,它惊恐绝望,浑身筛糠似地颤抖着,嘴里发出求救似的呻吟和呼叫。它那曾经灼灼发亮的眼睛,现在已经黯淡下来,但它还在向四处望去,冀盼着什么……当它的视线和我的目光触碰到的时候,我的心颤栗了,鼻头开始发酸……我赶紧扭转身,向远处走去。牛被宰杀的时候,会下跪,会流泪,但这并没有什么用。社员们把倒地的牛用稻草蒙上眼睛,然后往它的喉咙处捅刀子,一刀,两刀……牛挣扎着,抽搐着,痛苦到极点……社员们怕牛不死,又用木棰猛击它的头颅……很快,牛的嘴里流出了血沫,在极度痛苦挣扎和抽搐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牛死后,人们揭开捂着它的眼睛的稻草,只见它的眼睛圆睁着,它是死不瞑目……老牛太瘦了,剥皮以后,除了庞大的骨架,根本就没有什么肉。生产队就让人把牛皮送到供销社去卖了,把牛骨头和残存的一点肉交给宰牛的社员们去自行处理。社员们便借了江边一个砖瓦厂的食堂,用一口大锅把牛骨头和牛肉一起煮了,村里的男女老少自去吃肉喝汤。牛是中午宰的,到傍晚时分才把老牛肉煮熟。什么佐料都没有,几十个人围着灶台中间的那口大锅,直接用筷子夹老牛肉醮酱油吃起来。一点牛肉很快就吃完了,又开始喝汤。汤里没有佐料,就搁点盐。很快,汤也喝完了,只剩下骨头。有人说,骨头还可以卖钱。于是,有人把吃剩的骨头收集起来,用一个草包装回家。到这时,一头勤勤恳恳干活从不惜力的老黄牛终于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活着拼命干活,死了残存的一点骨肉还要去填人的“五脏庙”。这就是当地人说的“做死蛮牛,死无葬身之地”的由来。这也是当时社会条件下一条耕牛的最终下场。想起来,怎不让人泪眼朦胧无语凝噎?这条黑色老黄牛的死让我的心灵受到了震撼和刺激,我很长一段时间恍恍惚惚地打不起精神来,老黄牛临死前那双惊恐哀怨的眼睛不断在我的眼前闪回浮现,它死时的惨状也让我触目惊心……我的耕田手生涯还在继续。每当我耕地的时候,或是在田埂上休息的时候,又会听到天上云雀发出的急促不间断的叫声。这时我就想,做一头耕牛还不如做一只飞翔在高高云天上歌唱的云雀,至少它是那么自由自在,不用劳作,毫无羁绊,可以任性地纵情飞翔和歌唱……知青上调回城工作以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吃牛肉有心理障碍,别人问我什么原因,我只能矫情地告诉他,我在农村种地时当过耕田手,和牛有感情。他们听了,除了略感诧异之外,也表示能理解。人是万物之灵,因为懂感情,所以容易被感动。除了偶尔会被自己感动以外,绝大多数时间都是被其他人和动物所感动,其中当然也包括一头牛。我仿佛又听见了高入云端的云雀那不间断的啁啾鸣叫和歌唱声,一如四十多年前。写于2021年3月16日作者近照及简介:吕小平,出生于1957年,籍贯江苏金坛。1970年随父亲干部下放至谏壁公社长岗大队插队,1978年知青上调回城在供销系统工作。1998年下岗创业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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