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加州旅馆,你什么都没有听到

在拉萨的夜晚,听老鹰乐队的《加州旅馆》,我想我是否应该点一杯比较猛烈的龙舌兰,借着荡漾的微醺,给你说一段被时光淹没的,意乱情迷的话。

然而一个人喝醉在八廓街,提不起精神谈何去何从,仿佛是十七岁少年才乐意做的事情。

虽然人生得意须尽欢,但得意得意是一回事,得意时候如何收场是另一回事。

十三号的傍晚抵达拉萨火车站,然而炽烈的阳光告诉我,在东边城市习惯的朝朝暮暮,在这里仿佛不被认可。

到今天,已经是六天的时光如水流去,却是第一次出来看它的夜色。

往往白天在寺庙里游荡徘徊,或者攀爬崎岖嶙峋的山,回到客栈,整个人累脱形,关起窗帘,倒在床上,不知不觉,深沉入睡,而且无梦。

这种筋疲力尽后的平静慵懒,是仿佛月光洒满群山的优美安逸。

他们说拉萨的天气,昼夜温差大,所以穿上了高领的毛衣,走在路上,只能微微昂着头颅,不知道匆匆擦肩的过客,会不会有短暂的念头,以为身边走过的人,灵魂里藏了一只高傲的孔雀。

不是的,我为之心旌摇荡的,其实是温柔薄暮,沉静宝蓝色天光下,那只在屋顶上寂寞走动的白猫,它可能不知道,从无意间瞥见它的那个瞬间,我的眼神就片刻也未有移转,直到它消失在我的视线之中,消失在,无边漫涣的夜色当中,我的心,起了一点惆怅。

尘世里的人抬头仰望着它,想象它是自己的化身,或者是神明的化身,是一种心境,而它俯瞰着尘世间的一切,想象每一个人都是庸庸碌碌,莫名其妙的蝼蚁,又是一种心境。

直到灯火渐渐绽放起来,磕长头的信徒仍然忘我,这是别人无法体谅的虔诚珍重。

因为是特殊的时节,巡逻的警察一波一波,武装完备,精神紧张,和此时此刻的慵懒太不搭调,和我正在聆听的这一首《加州旅馆》太不搭调。

一个二十二岁的男孩子怎么能被称为男人呢?一个二十二岁的男人怎么能够听懂《加州旅馆》的沧桑寂寞呢?

它是如此经典的一首歌,却又如此寂寞,因为人们往往忘记那个时代,忘记它们曾经经典,以及为何经典,就像一切的繁华,一切的传奇故事。

就像狄更斯的名言——「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人们一不小心就名垂青史,一不小心就湮没无闻,像烟花,像泡沫,人们一不小心就刻骨铭心,一不小心就转身遗忘,像所有的荣耀,和创伤。

不知道哪一年哪一月,在网上看到几个相貌平凡,有些发福,戴着牛仔帽的中年男人,深情吟唱着这首歌,声音有些嘶哑。

原来他们就是大名鼎鼎的老鹰乐队,原来他们如醉酒般颂诗着的歌曲就是让人低回黯然的《加州旅馆》。

原来时过境迁,他们都不过是五十多岁的老男人,原来五十多岁的老男人们,也有深沉而无法释怀的寂寞心事,因为他们也曾年轻。

中年男人的心境,我该怎样触及,我该怎样领略——「在这样寂寞的地方,有这样寂寞的一张脸」,我该怎样共鸣——「他们动情起舞,有些为了铭心,有些为了忘记」。

最后我只想偷杜拉斯在剧本《广岛之恋》里,那句萦绕始终,但是神秘莫测的话语——「在广岛,你什么都没有看到。」

几十年前的浮华是虚空,几十年前爱过的人亦如是,几十年前的梦,不过是一场笑话,几十年前的老船长,你去向了哪里?

如果用中国式的浪漫表达,那应该就是苏东坡的那句,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古中国人的情感是内敛的,虽然境界不可谓不深沉,那何尝不是对人生最通透的解读,但是没有岁月作为加持,总觉得蜻蜓点水的敷衍,而美国人的这首歌,写灵魂的迷失,写沉沦的欲望,用声色犬马的如烟往事来传达落寞寒凉,一击即中,哑口无言。

是在看到路边坐着的,戴着类似牛仔帽的中年男人的时候,忽然间想起这首歌,于是我很想跳下公交车,问他们一句,你还记得,年轻时候的梦吗?

你还记得,那些最美好,却又最堕落,最勇敢,却又最贫穷,最难忘,却又最空虚的岁月吗?

不知道是否我一个人的臆想,西藏男人身上散发着某种未被完全腐蚀的漂泊和不羁的气质,于我而言,也就是这首歌的气质。

所以来时的火车上,看着苍茫的高原,我会情不自禁地想到美国西部,想到得克萨斯,想到克林特·伊斯特伍德,他脸上的皱纹和嘴角叼着的烟,想到老鹰,他们在时代里的彷徨失措,那样野性彪悍,而又忧郁沉沦的气质仿佛遗落了一千年。

在拉萨,我领略到了一星半点,从看起来无所事事,其实饱含心事的看着日落月升的寂寞凝视中。

到最后我没有沉醉在异乡酩酊浪漫的夜晚,也没有带走那本价值三百六十八元的《看不见的唐卡》,最后一个人一个人都离去,回到各自的怀念与忧郁当中,最后我看到夜色笼罩下的布达拉,那一刻我还以为是幻觉,差一点坠下泪来。

最后我听了一遍又一遍《加州旅馆》,最后我没有写信给任何一个人,而是紧了紧衣领,沉默得像是一把入鞘的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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