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是第一个,起床叫你看月光的男人
01|
吕家和将窗帘拉开,任月光如水银铺满床榻。
景明还未及细想,他这样做的目的,家和在她耳畔幽幽呢喃:
「景明,醒来看月亮。」
景明不觉浅笑,不知此刻是凌晨一点,或者更晚。
他倒有这样好雅兴,对于一个早已不再血气方刚,亦无所谓浪漫缱绻的中年男人而言,真正难得。
只是,景明今夜实在疲倦,所以没有闻弦歌而知雅意,只是于朦胧中回应:
「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早起。」
意识渐渐混沌之际,景明依稀听见家和絮絮细语:
「我想看看月亮,还有你背上和嘴唇的胎记。」
景明没有回应,他只好一个人寂寞地坐起来,静静凝望着窗外的月色。
他忽然有抽一支烟的冲动,但不愿起身闹出动静吵醒景明,以及,她不喜欢在房间里抽烟。
爱一个人,常常左右为难,小心翼翼,真是天上人间,顶顶寂寞的一件事情。
但是回头看沉浸在梦境当中的景明,呼吸安详,面容沉静,家和又觉着,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虽然她不曾配合他一时兴起的浪漫冲动——一个中年男人的浪漫冲动。
回来的时候,他和同事走在路上,不知怎样就谈到孤独,年轻同事意气风发说:
我当然不会一个人去逛街,越走越孤独,越走越凄凉。
他情不自禁摆出前辈姿态告诉他,孤独是人生的常态,孤独更是人生的本质,谁若不懂得孤独,并和它亲密交谈,谁就不能说他懂得人生。这种孤独,不会因为恋爱,或者结婚而消失不见。
同事即刻一副看待怪物般神态——
「你怎么会有这种思想?」
家和即刻噤声,没有这样的领悟,是他的错吗?毕竟他还那样年轻,他有讨伐和误解孤独的权利和资格。
他错了又怎样呢?只要快乐就够了。
家和不敢说他比自己更不快乐。
但是,就算爱与被爱无法彻底冲淡孤独, 在这午夜梦回的时分,能够有一个人在身畔,能够和她细细密密地说说话,哪怕她不一定在仔细听,能够默默欣赏她的锁骨和眉弯,也是一种踏破铁鞋的满足。
02|
过了不知多久,景明从梦中醒来。
「你怎么还没有睡?」
「我本来只是想坐坐,不知不觉,就坐到现在。」
「你刚坐飞机回来,怎么不累呢?」
「对啊,怎么不会累呢?也许在爱里面的人,是感觉不到累的吧。来,跟我说说你的梦。」
「两个梦,两种色调,两种心境,你要听哪一个?」
「都要听。」
「第一个梦,是连绵起伏的群山,我走在山路上,清风徐来,阳光遍地,不感觉疲倦。我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是成都。」
家和内心一咯噔,成都,是他此行出发的城市。
「第二个梦,在成都。我拖着大大的行李箱,入住一间装修得似中世纪古堡的旅馆,雨声潺潺,每一个房间都出故障,我和老板娘大吵特吵。」
家和不知这两场梦,是否对他们之间的感情有何隐喻,但作为一个潜心研究过心理学的人,他还是能从中捕捉到一丝丝焦灼的痕迹。
「你太累了,或许可以请个假,散散心。」
「最近确实想去一个有山有水的地方,看了太多的摩天大楼,偶尔想看看绿水轻舟。」
「工作很重要,但工作不是生活全部。要懂得爱惜自己。」
「是啊,有时候想想,真没意思。又不是非己不可,何必把自己弄得那么筋疲力竭。」
「可惜这阵子太忙,不然可以陪你一起。」
「没关系。」
景明又想起曾经,家和说要带她去自己的故乡,看看他从前读过的大学、住过的老房子、玩过的摩天轮,但终究还是不了了之。
他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总之是不再提,她也不愿提醒,他记不起有他记不起的理由,她不愿赘述有她不愿赘述的原因。
或许他喜欢她,正是因为这一点体贴。
「回来的飞机上,忽然想到死亡。如果突然出了什么状况,那么这就是我们之间的最后一句话,所以我得珍惜此刻的机会,我就在脑海里想,该说一句什么,才会让你日后回想起来,都会觉得不那么悲伤。
可是直到飞机落地,那句话都没有发出去。或许是觉得杞人忧天,抱有侥幸心理,又或许是怕自己太过煞有介事,显得神经兮兮。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压根没有想好,该是怎样的一句。归根结底,是潜意识里,不愿意离别,尤其是和你,景明。」
这一刻,景明心里泛起一阵感动。
或许这个男人是爱她的,只是大多数时候,不擅长表达,或许是她太过苛刻,总把爱情想得太过华丽精致,却没有想过,过犹不及。
03|
景明一只手缓缓伸向另一只手的手腕,静静抚摸情人节他送给她的银手镯。
手镯内壁印刻了一位美国诗人的诗歌的名字,他说自己挑选的时候,并没有发现,只是莫名觉得她会喜欢。
是的,景明确实很喜欢,所以一直戴着。
「景明,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喜欢你的人,不缺我一个,为什么最后选择了我?我又不年轻,又不大富大贵,也不高大挺拔,甚至没有幽默的美德。
我一直都知道,你对快乐求之若渴。你向往自在轻松的伴侣和感情,但我全不符合,你又何以青眼有加?」
景明没有立即回答他的问题。她也默默在心底自问。
其实在这之前,还有一个男人也足够叫他欢喜。
他独具幽默细胞,活泼明朗,和他在一起,不管是平平常常走一段路,还是简简单单喝一杯咖啡,景明都会有一种返璞归真的错觉。
在他面前,她无需涂脂抹粉,或者欲拒还迎,不必畏惧言多必失,或者哪一个行为不够端庄得体。
在他心里,仿佛没有什么是真正用得着胆战心惊的,最要紧是开心。
在他眼里,所谓的姿态是不存在的,所以他可以从从容容靠在火车板壁上呼呼大睡,可以在公园里像个孩子一样趴在健身器械上百无聊赖,还可以坐在湖边听一整夜的蛙鸣……
所以他能够维持着那样的幽默,即使是搬抬尸体或者与人产生纠纷这样令人蹙眉的事情从他嘴里说出也仿佛不过如此。
她这一世人还没有见过谁像他那样,能够如此叫她乐不可支。
然而,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能够说说笑笑到一起去,固然重要,但生活有远比说说笑笑更重要的东西。
快乐,快乐,快乐是多么昂贵多么奢侈的东西,但是人生,有比快乐更严肃更掷地有声的质地。
所以他们也只好做做朋友,偶尔约会,喝喝咖啡,嬉笑怒骂,各自归家。
但家和是不一样的,家和是她心里一湖微波荡漾的白月光。
十五六岁的时候,景明也爱那些干干净净,唇红齿白的男孩子,最好带多一点忧郁气质,令人魂不守舍,后来被生活软磨硬泡,渐渐变得功利现实起来,便希望自伴侣处获得快乐、富足,或者肉身的沉醉。
但有些人像海岛,适合偶尔历险,激情洋溢,如果维持长久关系,瞬间黯淡无光。
景明自知沿途经过这些花花绿绿的男人,都有其背后的深远含义。
人生的漫长抉择,挑挑捡捡,浑浑噩噩,终会有一个人是唯一答案,即便不是一劳永逸。
这个人就是家和,一如他的名字,平稳恬淡,至少,此时此刻。
和他在一起,没有惊涛骇浪,没有电光石火,只有冥冥中潺潺的水脉脉流淌,一想到他,就想起芳草斜阳,想起一切与童年,与故乡质地相似的梦。
景明幽幽回应家和的问题——
「因为我忙了一天,累了回家,又饿又渴,走着走着,看见你站在路口等我,手里捧着一盒葡萄,仅此而已。」
家和淡淡地笑了,像一座山渐渐逶迤平缓,安然躺在景明身后,紧紧将她拥在怀里。
「你这个缺乏安全感的小女孩儿。」
景明心里想的其实是,在这之前,我喜欢你,可能是因为你宽阔深邃的拥抱,可能是因为你从来不发脾气,温柔包容得像一座窗明几净的公寓房子,但今夜,是因为你是第一个,叫我起床看月光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