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我独爱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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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风和雨连绵敲击着我的窗户,我的心是一层枯寂的落叶,一点一点颤动。
艾伦坡的微微下倾的嘴唇,从我的脑海一掠而过。但我不害怕,因为一百多年前的乌鸦,不会跋山涉水飞过太平洋,来对我孤寂的夜,雪上加霜地聒噪。
合上门的时候,妈从我房间外经过,告诉我,明天会下雪,我一点也不觉惊喜或者讶异地说,那我期待。
我知道这场雪即使下起来,也是轻描淡写地,模棱两可地,气息微弱地,令人低迷。
到哪里去见《雪国》的雪呢?到哪里去等一只丑小鸭变成天鹅呢?到哪里去为一个蜷缩在角落里划着火柴的可怜姑娘动容伤心呢?
我多希望此时此刻推开窗,外面是一片皎洁玲珑,是莫斯科,有英姿飒爽的士兵,走着正步经过;是呼啸山庄,凯瑟琳还倚在窗台,穿华丽的衣裳,眼神里却挥之不去的落寞,终于做了一个永远不会幸福的新娘,等一个不知道何年何月归来的吉卜赛男人;或者是香榭丽舍大街,玛格丽特戴着茶花,散发一路幽香,坐着马车,从楼下经过,她抬起头,向我作散漫风情地一瞥,我心里的醉意,像饮了一杯陈年的波尔多。
我没有多余的心情,除了读一本书,眨一下眼睛,和叹一声气。
依旧是那一本卡夫卡。我知道有些女作家,爱她爱得神魂颠倒,像爱一个残酷的雕像一样爱。他从来不会给她一个半个吻,在额头,但他的眼神,他的寂寞,一个男人的孤苦伶仃,憔悴敏感的身影,已足够她们为之守一场浪漫至死的活寡。
可我一想到他的眼睛,就会情不自禁地寒毛直竖。他像一个幽灵,没有活人的气息,冷冰冰。他穿过地狱的河流,峻峭凛冽地凝视着这个世界。他是文学世界里的撒旦,有一种戾气,虽然沉闷,却也是无冕之王。
幸好我读的是一本旅行游记。难得的,这里头有琐碎的烟火气息。虽然稀薄,却并非假象。我知道,有那么刹那,我是了解他的。而不是像从前,他躲在城堡里,躲在一颗丑陋的甲虫的身体里,或者躲在木桶里,我和他近在咫尺——我的手触摸着他的梦境,却摸到的是一大片荒原般的禁忌和冷清,我和他之间,隔着万丈玄冰。
比如,当他坐在火车上,观察车里的乘客,他们的一言一行,他们身上器官的细微的转变,他们的衣着,他们的装饰品,当然,我不会如此大胆张狂,但是,我感到那一刻他是无聊的,所以以这种方式来消磨时光,因为,一个人在漫漫旅行的途中,如果不时不时地观看众生相,他会无聊成一块咸鱼干——即便他是卡夫卡。
他观察着街上的建筑风格,一砖一瓦。他去烟花柳巷找妓女寻欢。他去听歌剧《费加罗的婚礼》,好熟悉的名字,不过这不重要。他回到旅馆里记录下旅行的点滴——我始终惊叹他超群的记忆力和观察的精细度。
他在1809年7月5日夜至6日,写下这样的话:
“仍然下着雨,后来我完全独处一人待着,我的不幸总是就在眼前。在餐厅里大家一起玩,我由于力不能及而没有参加这些玩乐,是啊,尽管如此,我最终只是写了差强人意的东西,可是,我对这种器官的孤寂既感觉不到丑陋又感觉不到侮辱,既感觉不到伤悲也感觉不到痛苦,好像我只是由骨头组成的。”
200多年后的我,想着这些令人灵魂悸动,牙齿格格打战的话,在曾经的某一日,也许一个念头之下付之一炬,忽然觉得汹涌的感动和悲哀。
那时候,我和一位大学老师畅谈着卡夫卡,虽然我才疏学浅,但总还是能够捕捉几分神采,我觉得我这辈子也许都不会爱上这个作家。
但是这一段话,像一只绝望的手掌,抓住我的手腕,告诉我,在隆冬的一个阴雨时节,他不是不想要一枚烛火的,如果火光没有温度,不会将人灼伤,不会熄灭,不会让他止步不前,不愿再离开房间,那么他会爱上那一点稀薄的温存的,可是,那又怎么做得到呢?
所以他的希望,在重山之巅,只那么一点点,还被他自己的疯狂和执迷生生扼杀。
我想我能够体会,那些爱上卡夫卡的人们,心目中的那一点绝望的温柔,像一个慈悲的母亲,以责怪怨怼,无可奈何却又饱含深情的目光,凝望着她摔倒在地,身上污泥斑驳的孩子。
这个奥地利男人,他有一双寒星凛凛的眼睛,除了他,我在两位日本作家身上也领略过,一个是川端康成,另一个是三岛由纪夫,他们都很瘦,仿佛,他们都很隔世,都很峻拔,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一线牵。
也许一个人,非要到三十五岁以后的年纪,才会得懂得欣赏这种跋扈超凡的气质。
而我发自内心,更迷恋劳伦斯眼神中那种诗意的忧郁,那一层令人神魂颠倒的雾气,朦胧隐约,叫人在午夜时分,披上一层薄薄的衣,站到窗台,痴痴地望月,那种静谧的哀愁。
后来我遇见过许多异国男人,他们的瞳孔,像幽蓝的湖泊,像秋天蒙上清霜的草垛,或者像成群的天鹅,投落在沼泽地里的魅影,他们来自维也纳,柏林,或者法国的某座城市,他们喜欢环游世界,并且匆匆恋爱,匆匆分别,喜欢喝葡萄酒,邀三两好友,喜欢在办公室里吟诵叶芝的诗歌。
那个来自音乐之都的男人给我留了邮箱,小心在意地告诉我,这个是q,这个是X。圣诞节的时候,我也没有捎去祝福。直到今天,我终究不再记得,那张纸,被我遗忘在哪个角落。
我还想着,如果哪一天,我去到那座城市,也许有幸可以喊他请我喝一杯威士忌,听一台现场版的古典音乐会。
不管他有没有那么几分卡夫卡的深邃,或者雪莱的柔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