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不苟言笑的女人,你可感觉冷?
遇见-江昭和
每天中午十一点到一点半,是店里的黄金时段,来往人客络绎不绝,或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或成双成对,嬉笑怒骂,坐下来,点一碗香气扑鼻的盖浇饭,或者其它。
只有那个穿黑衣的女子,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点一碗牛肉米线,坐在那里,安安静静,目不斜视,一心一意吃完,然后离开,十分地清冷,十分的寂寞,而又十分的美丽。
我会记得她,一方面是因为她是店里的熟客,一周总有三五次来店里,但是她对谁都始终是淡淡的,只有我将米线端给她的时候,她会回应我一个淡淡的笑容,然后轻轻幽幽地说一声谢谢。
另一方面,是她与众不同的气质。
在我印象当中,她的衣服都十分的低调朴素,平平淡淡的黑色毛衣,平平淡淡的白色衬衫,平平淡淡的短发,配牛仔裤,白布鞋,平平淡淡的妆容,寻常人穿上身寡淡到底,不值一提,但是到了她的身上,仿佛拥有生命,瞬间神气活现,飞扬洒脱起来。
而且,她有一双令人沉迷的清澈的眼,还有两道浓密的,让人沦陷的眉。
我常常想,在那样一双深幽而梦幻的眼睛里,到底蓄藏着怎样的绝世风光呢?
在那韧性十足,英气逼人的眉弯之下,到底有过怎样的生涯坎坷和不为人知的担当呢?
我喜欢这个仿佛处事不惊,安之若素的女子,因为在熙来攘往的人烟里,在五味杂陈的快餐店里,她独自一人,仿佛就是一片深不可测的风景。
只有唯独的一次,她的对面坐了一个穿西装的男士,看得出来,那个男人颇有几分幽默天才,因为难得的一些时候,我能够从她的神情里,看见了因稀罕而珍贵的笑容,但是她的眼光里,始终透露着一丝烟雨朦胧,仿佛穿透了男人的身体,或者说灵魂,抵达了某个不知名的地方,一个他到达不了的地方。
从她的眼神里我能够看见,这个男人不曾住进她的心里,这个男人不能够探测到她最隐秘的风景,她的心里藏着一座芬芳馥郁的花园,而他不过只是一只匆匆路过的蜻蜓。
只要得到空闲的机会,我就会坐下来默默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她不会觉察到的,因为她太专心致志地对付她的食物了,但是她不是饥肠辘辘,或者狼吞虎咽,也不过分拘束矜持,令人憋闷气短,只是不紧不慢,吃一口是一口。
我想象着,她也许是某公司的上层高管,所以才能如此清冷孤傲,淡定从容,我见过太多年纪轻轻,心浮气躁的女孩子,她们在脸上扑厚厚的粉,举止轻佻,言语恶俗,将青春肆意抛洒,不懂得自尊自爱。
我想象着,她也许是一个落魄的画家,见惯了形形色色,五彩缤纷,所以更加青睐内敛含蓄,所以更加懂得返璞归真的刻骨真谛,所以明白最高级的张扬,其实是不要人夸的好颜色,因为自留清气满乾坤,这是我极爱的一句诗歌,用在她身上,真的是在贴切不过了。
我想象着,她也许是一个作家,深谙人情世故,家长里短,看穿情情爱爱,恩恩怨怨,所以才会有这样挥之不去的倦怠与落寞,不是那种被落单的寒酸,而是一种心甘情愿沦陷的皎然;在笔下描写着动人心魄的男欢女爱,催人泪下的蹉跎年华,但是她自己却不置可否,冷若冰霜,因为隔着一步之遥,因为旁观者清,因为从骨子里不肯坚信,不肯就范,所以才更能写得曼妙。
真正经历其中的人,知道酸甜苦辣,犄角旮旯的磕磕绊绊,写出来的鸡毛蒜皮,真实得叫人心悸,而始终处于观望状态的人,用自己的生花妙笔,往往能够勾勒出不合时宜的浪漫美感,正是这种永远都不会消亡的,不切实际的美感,才真正叫人唏嘘着迷呢。
不然,她还能是什么呢?一个风格独特,高蹈悲观的诗人,一个吸烟成性,嗜酒如命的疯子?
我始终不肯去想象,也许她只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女子,像我一样的,做一份和外卖店服务员一样不起眼的工作,谈一场庸庸碌碌,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恋爱,经营一场喜乐参办,坑坑洼洼的婚姻,然后每天清晨醒来,仿佛看到自己的漫长余生,将乐此不疲,循环往复地蔓延下去,直至生命的终结。
到那一天,大限来临的时刻,不知道是上帝还是魔鬼,或者任何从未曾想到的造物带着我远去,最有可能的,是天长地久的黑暗,我一个人残留着微弱的气息,化作一丝幽魂,独自跋涉过寂寞的隧道。
我曾经在一个人临死前,紧紧地,静静地握着她的手,那应该是一个与我有着某种深邃的血缘关系的亲人,我亲身感受到,她手心的温暖,一点一点地流逝,一点一点地流逝,我的心跳一点一点地加快,我的手一点一点地颤抖,我渴望摆脱她,我感觉自己的生命也在跟着她远去,我绝望地挣脱,那是我距离死亡最近的时刻。
我不愿意接受这样的真相,虽然它占据着极大的可能,我始终愿意相信,眼前的这个女子过着和我不一样的生活,她有层次丰富,不媚俗,不庸碌,不琐碎,不凌乱的生活供养她清净幽雅,孤傲浪漫的灵魂。
她会在午后的艳阳天,趴在露台上写一封情意缱绻的信,给一个化成灰烬的人,她会在夜幕降临的时候,独自一人走在华灯初上的桥面,听着夜里的浪涛声声在响,她会去我从未曾去过,却每每在我的梦里静谧浮现的地方,比如符拉迪沃斯托克,布宜诺斯艾利斯,圣弗朗西斯科,雷克雅未克,她会在塞纳河畔遭逢一场爱情,然后在罗马被抛弃,最后跳进泰晤士河的冰冷里,死不足惜。
我为自己的斑斓凶残,漫无边际的想象感到抱歉,以及羞愧,她的人生不应该这样跌宕,不应该这样惊世骇俗,她还是应该做一个明媚充实的女子,开一家芬芳四溢的花店,养一只若即若离的猫,读一本宽厚适宜的书,然后遇见一个像咖啡色毛衣般素净温暖的男人,走过这样光怪陆离的一生。
她应该活得比我更动人,更婉转,更优美一点,我在我的前程里,看不见柳暗花明的可能,所以我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这个陌生的,美丽的,孤独的,而又清冷的,懈怠的女人身上。
但是从出现到离场,她于我而言,不过始终只是一个不见天日的谜题,只是一层忧郁彷徨的云雾,从未被揭开。
十五分钟的时间,她擦擦嘴角,起身离开,留下一室静谧的余音,我走近她的座位,看见吃得剩下一半的米线,还有桌子边缘,一滴类似眼泪的液体,以及一阵幽幽细细,不易察觉的紫罗兰香水气息——我之所以如此敏感地觉察到,是因为我在约会的时候,用的也是兰蔻的这一款。
她离开的背影,清清冷冷地回应我,这一切,都不过只是我一个人的海市蜃楼,我一个人,天方夜谭般的痴想罢了。
不知道十月的哈尔滨,走在路上的她,会不会觉得冷;不知道漫漫长路的尽头,有没有,那样一个人。
愿你们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