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某个造化弄人的瞬间,那个人的眼睛里,有你渴望的温柔。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他的?」

我问她这个问题的时候,她很恍惚地看了我一眼,然后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须臾之后,她的眼光闪烁,嘴角轻扬,表情变得舒缓柔和。

我知道,此时此刻倒映在她脑海里的那道身影,是一个真正让她刻骨铭心的人。

「说起来简直不值一提呢。

记得那是一个深秋,北方的天很冷,我和他一起挤公交车,每个人挤着每个人,他就站在我身旁,用肩膀将我与身边的人隔开,像是一道避风港,他是有意,我却假装无心,走到另一头。

后来我找到一个靠窗的角落落座,他还站在原地,我默默地凝望他,人群中,他朴实无华,平凡到底,窗外霓虹闪烁,城市车水马龙,他的身影显得有点落寞,有点孤单。

直到车要到站,隔着一道道肩膀,他在人群中搜索我的影踪,遍寻不获。

这一幕幕,全都落在我眼中,就在那一刻,我的心里瞬间柔软,感动恻隐,几欲流泪。

如果我曾经被爱神眷顾,一箭射中,那么就是在彼时彼刻。」

她会感觉到爱情的降临,因为在那一刻,她从他的眼中看到了紧张感,看到了患得患失,看到了一个男人小心翼翼的珍重,看到了她自身被需要。

「也许你不知道,当我还是一个女童的时候,父亲最喜欢和我玩捉迷藏的游戏。

每次我都找不到他,就会站在原地,呆呆地,仿佛被遗弃,身边的一切都陌生得可怕,十分的孤独,却从不会可怜兮兮地哭,那时候就有某种隐秘的倔强在我心中缠绕,像是一种宿命。

许多年后,我遭逢过许多次爱情,但是没有一个人离开的时候,我会选择哭着挽留,不是注重姿态,而是心底明白,覆水难收,强求无用。

父亲不一样,他是我生命中唯一的那个男人,消失了以后,又会从某个意想不到的角落矮着身子走出来。

轮到他找我的时候,我就躲在一个特别容易被他发觉的地方,默默地缩在一个角落偷看他寻找我时候的样子。

那种迫切,那种神秘的紧张感,那种渴望被发觉的心悸,是我童年时候最珍贵的幸福体验。

后来我再也没有找到一个愿意陪我玩捉迷藏的男人,要么我放弃他,要么他离开我,总之结果一片惨淡,但我不会悲伤太久,因为捉迷藏的游戏还没有完。」

看着面前这个长得像猫一样鬼灵精怪的女子,那双如黑曜石一般深邃的眼睛忽然飘荡起了朦胧的雾,我忽然感到片刻的动容。

我能够感觉到,她是一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女子,所以才会被某个男人片刻间不经意流露的细腻感情打动。

看到她,我就想到了李安电影《色戒》里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梁朝伟扮演的城府极深的政府要员。

他有一个堂堂正正的妻,背后有一个讳莫如深的集体,心里有男人的无法满足的欲望,所以他经受不住乔装改扮,处心积虑的王佳芝的诱惑。

虽然他内心对她不是没有设防,处于他那样的地位,有多少人能够完全获得他的信任?

即使他和她巫山云雨,欲仙欲死,她也不过只是他男性实力的一个验证品,是他摆脱苍白腐朽家庭,窃取罪恶刺激欢喜的一颗棋子。

爱情当中,不仅仅只有女人才小心翼翼,步步为营,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分明男人也不是清浅到一览无余的玻璃瓶。

一个如此美艳的女人,恰如其分地出现,来到他身边,怎么会没有企图,企图他的权利,企图他的肉体,企图他的金钱,也许都有。

他付出得起,这些让爱有喘息的机会,可以暂时偃旗息鼓的东西,他大可以慷慨付出。

至于从肉身过渡到心里去,女人是女人,男人是男人,男人可以是花花蝴蝶,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性是一回事,爱情又是另一回事,女人对性的关注,往往比男人缠绵深重。

易先生究竟是何时何地对王佳芝真正动情,放松警惕的呢?

大概就是他们一起去到日本料理店里,王佳芝温婉柔美地站在他身前,动情缱绻,如莺啼鸟啭地唱一曲《天涯歌女》的时候——

那是怎样的温柔,那是怎样的感动,像一条软塌塌的蛇,像一根明晃晃的针,眼前的这个女人是活生生的,不是坐在家里被灯光漂白的,泛黄的,老旧的,严肃的那一位。

她深深地爱着他,当他是一个郎君,是亲密的知己,她的心里没有过分的依赖,所以没有奢求,也没有恐惧。

他也许从来没有品尝过被爱的滋味,倒是被仰望,被敬慕,被崇拜的时候为多,那并非不是营养,只是日久天长会产生居高身自寒的疲惫和寂寞。

寂寞啊寂寞,那是人世间最让人痛定思痛,百转千回,无法抹去,而又如影相随的毒药。

一个寂寞的男人,遇见一个深情的女人,她口口声声地唱着「小妹妹似线郎似针,郎呀穿在一起不离分啊」。

她是他的小妹妹,他是她的如意郎君,除此之外没有更多,也无需更多。

他忽然被青春的,纯洁的,鲜明的,熨帖的温柔所围绕,所以他心生久违地感动,才会情不自禁地流出眼泪。

一个人不怕千万人排山倒海,马革裹尸,就怕在最脆弱孤独的时分,被一个人心有灵犀地觉察,给与恰如其分的安慰和感动。

那纵使是铜墙铁壁,无所不能的参孙,也会情不自禁地低下了身子,暴露出自己的软肋。

正是那一刻,易先生被爱情的光芒笼罩住,所以他对王佳芝,要更加悉心地付出,他要为她买鸽子蛋,甚至来日方长风风光光地娶她进门都有望。

只为了那一刻,只要那一刻。

是从那一刻起,我看到了纯粹的爱情的美丽,除此之外,都是血淋淋的政治,血淋淋的现实的冷清。

刘若英在歌里唱,「爱是天时地利的迷信」,听起来玄而又玄,让人甚至望而却步。

其实很多时候,我们爱上一个人,并非因为多么高屋建瓴,振聋发聩,光芒万丈的理由。

就连英伦小说里最令人流连至今的《傲慢与偏见》当中的达西,形容他爱上伊丽莎白时候的心理活动,也是带着偶然神秘的色彩。

他说:“我也说不准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看见你的什么神情,听见你的什么言语,便开始爱上了你。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我是到了不能自拔的时候,才发现爱上了你。”

也许只是因为在某个天气晴好的日子里,一起走过一段长长短短的路。

或者是在寂寞空旷的长夜里,一起看过一次生生死死的烟火。

也可能只是某个造化弄人的瞬间,那个人的眼睛里,有你渴望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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