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陪你 | 《画皮》,究竟画的一张什么皮?
这是属于我们的时间,就我和你。
周迅扮演的小唯,面色凄迷却格外动人得苍白好看,一点点地化作了花瓣似的香灰,那一刹,竟令人感到无限的唯美。
随之是张靓颖寂寞空灵的吟唱声幽幽浮现,她唱着这只狐妖的落寞心事,她深爱着的将军王生,却自始至终对着妻子忠心不二。
前将军沉重的刀,众人的箭矢,她都无所畏惧,但是心上人那插在心口的一匕首,却叫她心如刀绞。
我们中的很多人,就是像小唯这样,不怕千军万马,满城风雨,孤身一人,也敢奋勇直冲,最怕心之所向,忽然轰然崩塌,那俨然万里长城,转瞬间灰飞烟灭。
《画皮》本是一个鬼气森森的故事,但是陈坤周迅这一部电影,却意外的令人觉得“爱”意满满,感动唏嘘。
王生对原配夫人矢志不渝,即使对小唯曾有所动也依然不改初心,到最后,当妻子沦为众矢之的,他心里有恨,但像一只誓死不改其志的天鹅,与她“共赴黄泉”。
在人性面前,他是一个战胜“自我”的勇士,他是一个忠贞不二的好丈夫,导演为王生前所未有地镀上了一层光辉灿烂的金箔。
而他的原配夫人也真是“举案齐眉”,伟大唏嘘之处和他并驾齐驱——
她为了挽救全城人的性命于危殆,最重要的,是为了保住王生的性命,以及让他安稳幸福,毅然决然地自我牺牲。
他们两个都是令人“高山仰止”的道德模范,是行走的“标杆”和“牌坊”——如此便反称出狐妖小唯处心积虑,心狠手辣的可恶了。
她为着大漠深处里,那个英勇善战,“解她于水火”的男人而心动,就此立下打倒原配,长江后浪推前浪之志向。
只是她再也没能预料到,那个男人居然如此“与众不同”,他不像她曾遇到的那些色欲熏心的男人。
他是一个正直不阿的男人,她爱他也许正为着这一点,她恨他,何尝不也是为着这一点。
“画着你,画不出你的骨骼。”
她何尝不能够故技重施,将手停靠在他的胸口,然后一鼓作气,掏出他的心看一看,那里面到底有没有她。
但是她终究不忍。
当真相公知天下,当她彻底明白,自己的所有苦心,都不过是虚度,她所有的相忘,终究是海市蜃楼,她彻底死心了。
然而她还未泯灭“良心”,人有“人性”,妖有“妖性”,她的妖性居然如此的玲珑剔透,如此的温热良善。
她牺牲了自己,使一切安然无恙,化为原形,千年修为,付诸东流,只为了成全。
也许这一刻,她才懂得了王夫人所谓的“爱”。
爱是成全,爱是包容,爱是甘愿隐忍牺牲,然而这代价却未免忒大。
那只深爱着她的蜥蜴,为她屡屡犯险,杀人无数,最后关头,不计前嫌,替她出生入死,也是一个爱得深沉伟大的角色。
总之,电影里的每个人,仿佛都是为了爱而生的,之后为了爱而死,最后因为爱复活,包括前将军。
我想把电影的名字改一下,叫做“爱”罢了。它是当之无愧顶着《画皮》的皮囊来讲一个很“光彩熠熠”,很“崇高伟大”的,有关“爱”的,然而内里却高屋建瓴,空空荡荡的故事。
导演的价值观够正的,足以赚得人眼泪汪汪,但是忌讳深究,深究下去就失去许多兴味。
翻开原著《聊斋志异》,那完全是另外一个故事。
说的是太原一个叫王生的男人,天还没亮就出门,结果路上遇到一个独身的美丽女子,蒲松龄形容她是“二八姝丽”,虽寥寥数语,但是美艳俏丽形象可想而知。
蒲松龄形容女性时候十分苛刻的,往往三言两语,蜻蜓点水,全靠读者自行幻想憧憬。
毕竟似《红楼梦》那般细致玲珑,珍珠圆润雕砌的是凤毛麟角。
虽然,白描有白描的好,浮华也并非没有浮华的好。中国山水清雅固然美妙,欧洲巴洛克繁复雕琢也未尝不令人目眩神迷。
所以色窍顿开的王生,便是既见佳人,云胡不喜,由跟踪尾随到上前搭讪,最后成功骗回家金屋藏娇,巫山云雨,齐人一妻一妾的生活,让他乐在其中,不可自拔。
直到某日去市集,被一道士点明真相,他还不屑一顾,谁知回家,越过断墙,透过窗,只见一青面獠牙女鬼,幽幽画着美人的像,形容四肢俱全,披在身上如着衣,他好一阵惊怕,回头又去寻那道士。
那道士给了他一面蝇拂,嘱他放在房中。
结果女妖怒不可遏,将它生生吞下,上了男人的床,开膛剖腹,捧了他的心肝,扬长而去。
我由于读的是上海古籍出版社名家评点版的《聊斋志异》,所以时不时有他们的“弹幕”夹杂在字里行间。
而在这一处,那人评得妙趣横生,“纳后妇者其心黑,应攫取而食之”。
这话如是今时今日的女性同胞读到,大抵会暗暗鼓掌,心潮澎湃,但其实彼时彼刻,封建社会,男性一妻一妾,也非异类作孽。虽然不太“人道”,但时代气氛造就,也非天怒人怨。
君不见许多“异化”妇女,还主动劝服自己夫君纳妾,十分“得体大方”。《浮生六记》,《老残游记》里可见一斑,虽然有些人会得抱着赏羡眼光,引作佳话。
王生死后,妻子找到道士,求他慷慨相帮,他只让她找城楼下一疯子,无论他如何羞辱她,她也只能忍气吞声。
等她言明真相,那邋遢疯癫的人抛出一句看似“玩笑”其实“意味深长”的话——
“人尽夫也,活之何为?”
字面意义即是,死了这个丈夫,大可再嫁他人,没必要吊死在一棵树上。
而深层的意义却是,他对你不忠在先,朝秦暮楚,拈花惹草,这样的男人何必救他?
但这妻子死拼一个从一而终,到底说服了他,还吞下了他的唾沫。
结果那唾沫居然成了活命的心肝,挽回了丈夫的性命。
明明是男人的花心大错,最后竟然是妻子替他忍辱负重,扭转乾坤,这也是封建时期社会畸形状态的凝聚展现。
蒲松龄对此发表见解,他照例是要对这些奇闻逸事进行三言两语点评的,或者讽刺揭穿,虽然假借异史氏之名。
他说:“愚哉世人!明明妖也,而以为美。迷哉愚人!明明忠也,而以为妄。”
世上有眼无珠,或者为了一时色欲熏天而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太多太多。
道理千千万,事到临头,还是依然有人赴汤蹈火。
蒲松龄小说里的恶鬼,恐怖丑陋的内里,却画着一张美艳俏丽的皮,莫不是某种封建道德的千疮百孔却借着名正言顺和可歌可泣来自我展示和自我标榜的折射。
电影想来是取了小说里一点“忠妻”之意,借以艺术发挥。
但用力过猛,四处辐射,人人都变得无私起来。
最大的颠覆,大概便是王生形象的转换了。
简直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也许为了迎合当下“一夫一妻”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但是反观徐克的电影《青蛇》,里面的许仙,身为凡人,色欲熏心,同样深陷“红玫瑰与白玫瑰”式的情欲漩涡里束手无策,不可自拔,他就呈现出一种比较能够令人“惺惺相惜”的犹豫彷徨,却又矇昧满足,自欺欺人,真切可感的人性复杂。
也许托赖李碧华的狠辣手笔,她总能够,而且敢于暗藏机锋地将人性的暗魅拨开来。
她不用心存顾忌,不用无所不用其极地给人性“画皮”。
电影最后,王生夫妇一切如常,小唯和蜥蜴精倒退一千年,重新修炼历劫,但到底守望相助,飘渺一丝温暖。
画外音仿佛在说,人就该和人在一起,妖就该和妖在一起,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轻易以身犯险,往往悔恨而终。
我为这只敢爱敢恨的狐妖流了一滴眼泪,也许正出于原著里道士那一句“请遣除之,此物亦良苦”。
在那个时代,蒲松龄能够有这样的“同情心”,已经令人慷慨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