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闹天宫的孙悟空,终究跳不出「命运」的五指山
这是属于我们的时间,就我和你。
看《匆匆那年》的时候,我的身边坐了一个人,忘记是不是一个冬季,恰好硕大屏幕上下着纷纷扬扬的雪,方茴抚摸着老树上斑驳的划痕的时候,忍不住湿了眼眶。
那时候的彭于晏和倪妮,在电影里,青春韶华,笑语嫣然,或者泪眼婆娑,物是人非,然后各自蹉跎。
今夜,今夜我走过灯火阑珊处,走走停停,知道人潮中不会有你,还是固执地前行,独自一人,迎着夏夜清凉的风,喝一杯焦糖玛奇朵。
刚才看的电影,男女主角还是他们,一个是大名鼎鼎的孙悟空,一个是前所未有,美丽动人的阿紫。
他说「我要带你回花果山看晚霞」的时候,再度情不自禁。
我是一个感性的人,感性的人喜欢拘泥于细节,却也更容易捕捉情绪的嬗变。
像一个轮回,故事的开始,他们惊鸿一瞥,或者嬉笑怒骂,心心相印,或者心旌摇荡,共沐晚霞。
然而兜兜转转,人事易分,命运捉弄,好梦难圆。
爱情不是这部电影的终极命题,但却是极其璀璨美好,催人心肝的部分。
无论是天蓬与阿月的,杨戬对阿紫的,还是孙悟空对阿紫的,因为有人在爱,所以天地动荡,暗无天日亦觉人世有光。
而事实上,电影《悟空传》探讨的是「人与命运」的宏大命题。
它不仅宏大,而且源远流长,深远持久,从人类文明的早期——古希腊时期的悲剧艺术里我们就能够寻找到滥觞。
埃斯库罗斯的《被缚的普罗米修斯》,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还有欧里庇得斯的《美狄亚》,它们探讨的都是人与命运的关系命题。
只是在这一历史发展的过程中,「命运观念」发生着明显的流变——
从最初的无条件的拜服,到过渡阶段有意识的正视,再到之后充分自觉的抗争,这里面流露出来的,其实是「人的自我意识的不断发展和突破」,是「人的独立价值的自我肯定和建立」。
「命运」本身,应该是一种具有决定性的力量,使得人在这种力量的驯化之下,无可撼动地遵循着一种轨迹行进,它是一种独断性的掌控,不提供任何岔道的可能。
只有斗争者出场,我们才能感到「命运」裹挟的力量,否则有也等于无,这就好比旗帜在张狂地飞扬,我们才体会到猛烈的风力一样。
「命运」这种说起来老掉牙的话题,之所以不断地被创作者渲染和揣摩,正在于它的「开放」性。
就像是沙漠里的海市蜃楼,你不能说你「没有看到」,但是你又不能说你「真的看到」,这造就了它的诠释的灵活性。
而另一方面,更因为它无论何时,无论何地都能够契合「人的生存」的终极困境——人,到底是被选择的,还是自我建立的。
从出场的那一刻起,孙悟空便致力于证明自己,与天庭叫板。
他早早便在心底埋下了质疑所谓的命运,并且掌控自己的命运的初衷,中途经过重重患难,但是信仰不灭,是个有始有终,不忘初心的人。
深陷电影内部,观众心悦诚服,因为它提供了形象的一个连贯性,但是抽离电影,以宏观面目去观照,它不可谓不是软肋。
两个小时的电影,我们仿佛更愿意看到,这样一个充满愤怒与激情的斗争者形象,是如何从萌生到建立,从脆弱到强大的,这是一种完整度的控制,也是逃离形象平面化的可能。
但是孙悟空并不能让人感到这种蜕变,反倒是位居次要位置的天蓬,还有杨戬,更容易叫人铭心刻骨。
电影里的孙悟空,不用背负西天取经的庞大使命,不用被那个面慈心软,懦弱无能的大唐高僧所「困宥」,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去与象征着「命运」的天尊负隅抵抗。
他要花果山变成安宁祥和,美貌如初的乐园,他要伴着晚霞,休养生息,他要别人知道,他是孙悟空。
这就是他唯一的使命。
这也许可以说是创作者的一点「苦心孤诣」。
吴承恩的《西游记》里面,孙悟空身上「命运的背叛者」,或者说「命运的反抗者」的身份属性,其实是弱化的、若隐若现的、容易令人恍然忘却的。
它主要集中显示在作品的前段,那时候的孙悟空,上山称王,下海夺宝,天庭作乱,地府猖狂,但笼统地说这是在反抗命运,未免过于轻率武断。
因为彼时彼刻的他,还不能够懂得「命运」所为何物。
是要到他被压在五行山下,并且肩负起保护大堂高僧西天取经的任务之后,「命运」这种东西才开始深深扎根,外在表象即是他的僧人的名号,他的戒律,他的衣着,还有他头上的金刚圈。
因为他的生命已经被赋予了一种可一而不能取其二的走向——去往西天取经,这就是命运。
但是读者越到后来,难免乱花渐欲迷人眼地关注在「降妖除魔的奇遇」本身,渐行渐远渐淡漠了孙悟空这个人物形象本身所负担的悲剧性。
他更像是一种忍辱负重的承受者,一种被现实,被强权所欺压,最终趋于服从,并在一种压迫的关系中安于所遇的形象,取经路上,一路坎坷,他不过是在被命运驯服的路上渐行渐远而已。
在《西游记》里头,孙悟空餐风饮露,自由自在,在山林间奔腾跳跃,是人世间最浑然天成,安然自得,无拘无束的造物,我看了,只有艳羡,只有感动。
但是后来他跋山涉水终于得着“姓”,终于端端正正成了个“人”,他对人世有了需索,求学求长生,十数年颠簸,虽然精神可嘉,较之凡人,更胜几筹,且时时有惊人妙语,如“我无性,人若骂我我也不恼,若打我我也不嗔,只是陪个礼儿就罢了,一生无性” ,但是终归是「付出代价」了——被压五行山,被戴金刚圈,被封孙行者等等。
没有一样是他心甘情愿的,但是又无能反抗,只能被动承担,最终接受命运的洗礼。
《悟空传》却是将孙悟空身上零星的一点「斗争者」的精神闪光凝缩再放大——
他不再仅仅只是一个涂改生死簿,拒绝任职弼马温的齐天大圣,他还要质疑天地,让主宰命运的神都为之颤抖。
吴承恩可能想揭发,可能想饱含深情寄寓,但是又欲语还休,朦胧遮掩,含蓄暗藏的「机锋」,被今何在浓墨渲染,酣畅淋漓地曝光出来,让人心生豪迈,却更增添悲壮。
今何在笔下的孙悟空,不仅要做自己命运的掌控者,不惜「逆天而行」,他还有「爱」的本能,他爱花果山,爱着花果山的一草一木,爱着花果山灿烂的晚霞,之后还学会爱着花果山上的村民,和善良而率真的阿紫。
一个是「魔王」,一个是「神仙」,这样的爱,本身就是一个人对自己命运的「摇撼」,是对某种既定的秩序的「叫嚣」和「质疑」。
这是他身上「人性的光彩」,这样的设置动机可谓鲜明,不过是反衬「当权者」的「魔性」。
另外,吴承恩对「掌权者」若隐若现,含蓄内敛的鞭挞与嘲讽,被今何在以一个狂乱的手势大张旗鼓地抛出来,所以天机仪也不过是权欲熏天的当权者为了自我巩固,填充征服欲望的工具而已,并没有那么高山仰止的尊贵。
在反抗的前提之下,先在的就有某种被反对的力量——那就是电影里天尊所象征着的「权威」,这是怎样的一种权威呢?
在这样的权威之下,人是千篇一律的,面无表情,因为有整齐划一的面具、铠甲,还有武器,因为有共同的使命感,共同的敌人,共同的身份——安于被命运所笼罩的棋子。
最初的天蓬,还有杨戬,他们都是这种权力意志的「服从者」,他们各得其所地受制于这种权力的意志而安身立命。
他们誓死地捍卫某种高高在上,看起来威严不可侵犯的秩序,以为它是理所当然的、神圣光明的,上升到信仰的层面,但是有一天他们蓦然发现,它本身就是危机重重的、千疮百孔的、粉饰太平的,那么他们自然而然会陷入深重的精神危机,甚而是信仰崩塌。
这正是天蓬和杨戬的遭遇之所在,但是他们在关键时刻觉醒。
是「爱」让他们「自我反省」,从而获得「觉醒」,即使这种觉醒,最终导致的,不过是「灭亡」,不过是「自我颠覆」的结局。
孙悟空是这部电影当中,性格比较扁平的一个人物。
从出场到落幕,他的使命只有一个——改变命运,坚定不移,甚至于在他或许还不懂得命运是什么东西的时候,他就立下豪言壮语,阿紫的出现不过是更加坚定了他的信念,并且赐予了他更加坚不可摧的力量而已。
这又是一种陈旧的套路——女性形象的牺牲,使得男性形象获得了觉悟,或者说提升,这种牺牲是重要的,并且是绝对必要的,不然男性形象的成长和自我突破会显得轻描淡写和无的放矢。
所以一种搔到痒处的爆发力,其实并没能从内心深处唤醒——
虽然场面宏大壮观,声音特效力求精湛,但是形象本身的单薄,无法提供这种深层次的共鸣。
电影渴望表达的,或许是这样一种理念——
人不一定能够胜天,但是「来过」,就有改变命运的可能,而这种坚持的力量,来自于内心深处,一种更本质,也是更强烈的信仰——爱。
爱,是最强悍的一种英雄主义,这样想,这部电影又仿佛俗套了一点。
悲剧的结局,却是乐观主义的论调,这是观众比较容易接受的。
我们花费几十块钱买一张电影票,除了需索几个小时的视觉盛宴,最好能够得到精神的启迪,而彻头彻尾的悲观主义并非观众乐于看到的,虽然那未尝不可能是人生的真相,但是我们依然并非不乐意一次次地被粉饰太平的「价值观」所驯化——
太多人已经知道人生的真相,不必要再来电影院里自讨没趣。
到最后,孙悟空让天庭颤抖,让权威崩毁,但是他再也不能够和心爱的人一起欣赏人间的晚霞——
我不会用「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这种「放之四海而皆准」,甚至称得上投机取巧的道理来蒙混过关,我想说的是:
「人生这一趟,我们金戈铁马,侠骨铮铮,奋不顾身,敢做敢当,但即使赢了,其实也是输了,不是输给了命运,而是输给了时间,它足够让许多值得珍惜的东西烟消云散,不是常人所能控制,但我们费尽心机,孤军奋战,最终守持的,不过是两个字:来过。」
我们每个人,都不是孙悟空,拿不起金箍棒,坐不上筋斗云,跨不了十万八千里,闹不起天宫。
但我们每个人都是孙悟空,渴望的不过是和心上人一同看一场场绚烂的晚霞。
然而杀千刀的现实让好生生的理想主义徒然变成了飞落一地的猴毛——
明明遍地都是,一片狼藉,但理不清,更拾不起来。
但至少,人生中的某一时刻,他们为了共赏一片灿烂的晚霞,而誓死追寻过。
电影里,这一点细腻甚至美好的浪漫主义,居然不动声色地投我所好,让我心情久久无法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