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上眼睛,神不是神,伊甸还是伊甸。
十二月,我在小城,一间办公室,拿着中性笔,修改着别人,或意乱情迷,或散漫随心,或年少轻狂,或小心翼翼、抖抖颤颤,更可能敷衍塞责,潦草应付写下的心事。
我给出的作文题目——《当时年少春衫薄》。
静默下来,细细想,这样一个题目,对一群对未来斗志昂扬,充满无限幻想,更可能意志消沉,如风中芦苇般随波逐流的大学生,是否难为。
他们必定曾有过故事,每个人的青春都有一阵鸟语花香,都有一场细雨纷纷,都有藏在箱子里的心事,和游荡在白衬衫领口的悸动。
他们的故事,也大概不绝如缕,异口同声,刹那惊鸿,纷纷无疾而终。
只是,深深浅浅,会有不同。
毕竟,他们太年轻,太憧憬,太理想,又太脆弱。
而我的初衷,并非偷窥欲望作祟,企图捕捉他们的青春梦影,借以满足猎奇心理,自我愉悦,或者强逼他们重温旧痛,清点疤痕。
我只是想知道,那些曾让他们在多少个风风雨雨,寂月沉沉的夜里,辗转反侧,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披星戴月,闻鸡起舞的人,而今岁月悠长以后,他们蓦然回想,会操着一种怎样的语调,会激起一阵怎样的涟漪。
是感激那位将漫长年月化腐朽为神奇,还是意难平,或者云淡风轻,化干戈为玉帛。
“写下一件让你时至今日依旧怀念至深的事情。
它仿佛照耀了你的岁月,多少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光阴荏苒以后,想起时,依旧暖意升腾,觉得此生悠悠,此心恬静,不虚此行。”
看着一个个意兴遄飞,烂漫洒然的答案,我的心如一阵阵暖潮澎湃。
这是真的只有青涩纯粹,不懂过分需索的少年人才会做的事。
那样的廉价浪漫,成年人早已不屑为。他们看了,只会啼笑皆非,或者遥遥相羡,但不会心领神会。
他们久已只记得柴米油盐酱醋茶,贷款水电费煤气费保险单。
我也是这些可怜的成年人中的一位,是小王子眼中的,忘记自己曾经也是孩子的成年人。
所以我要求学生写这个作文题目,或许真是望梅止渴。
学生A说他有一次上体育课,剪掉了心仪女同学生气盎然甩在身后的一缕头发,夹在化学课本里当作书签,一直小心翼翼藏着,后来毕业以后被母亲随着废书卖掉,他惆怅了很久。
彼时的感觉,是属于一个人的一段岁月倏忽烟消云散,不留痕迹,那是一种无色无臭,无形无相的,不为人知的黯然。
学生B说她曾暗恋过一个其它班的男孩子,结果每一次在校园里碰到,她都会将当时的场景,地点,甚而时间,他的衣着,发型,脸上的表情,一丝不苟地记录在本子上,结果写成一本厚厚的日记。
那些年,哪一天能够遇见那个人三次,她都会在夜里笑得飘然欲仙。
后来她将日记本烧掉,在一个红叶纷飞的时节,她说她一个人见证,她一个人埋葬,她一个人记得。
学生C说他喜欢过一个女孩子,有弯弯如月牙的笑眼,丁铃丁玲如乐音的笑声,和嘴角一颗米粒大的痣。
他知道她家里的地址,于是在一座城市兜兜转转,不厌其烦,举着地图,大街小巷,细细向路人询问,终于到了她家小区门外,买了一串糖葫芦,原地笑着吃完,傻傻乐着,坐三趟公交车回家。
他说他再也不会做这样费尽心机,滑稽可笑的事情。他说他再也不会有这样的精力和热情。
D说她初中时喜欢过一个男孩子,在一个大雪的寒冬,偷偷跑到露天停车场,将他车上的雪一分分,一寸寸地擦净,还蒙上了几层纸巾,自己双手冻得雪里红,肿成裹着肉的包子,瑟瑟发抖却丝毫不介意,后来,他们再也未曾见。
E说她的前男友,在几年前的初雪时节,捧着一本精装插图《小王子》,和一杯热气腾腾的香草奶昔,呼哧呼哧跑到她家门前,身上落满了雪,睫毛上抖抖地,飞着几片雪,化成了水,像他在流眼泪。
她见了,一个劲儿地笑,他也笑,一句话不说,只是笑,笑着笑着,笑成了雪人……
我看着别人的青春,像看电影院里一桶爆米花佐食的言情电影一般,唏嘘浪漫,梦幻里透着可爱,可爱里总难免含着郁郁与辛酸。
也许,谁的生命也都是一本小说,只是有的人会遣词造句,会传情达意,有的人比较木讷,比较沉默寡言,但心非木石,谁的心里能没有一处伊甸园。
有亚当,有夏娃,有春暖花香,有良辰美景,虽然造化的蛇对恋人撒了谎,让他们受驱逐,从此渐行渐远,但闭上眼睛,神不是神,伊甸还是伊甸。
他们还并未千帆过尽到成熟世故,老成持重,对一切安之若素,太懂得随遇而安的程度。
显然,那些打动过他们的,而今回忆起来,依然精致绰约,刻骨铭心。
不知多少轮的春夏秋冬,物是人非以后,他们终于醒觉,往事悠悠,只是湖面的波光云影,是偶然拂面而过的一缕清风,只遗落淡淡渺远,纤细余味,而故事,是再也无暇记起了。
像杨千嬅的一首歌里唱的:“岁月长,遗下一片弱质纤纤,愉快感觉。”
也许,日久天长以后的我们,都是“捞月亮的人”,留下的,是明月照耀镜湖那惆怅哀美的剪影,而错失的,才是真正的流金岁月里的好风光。
越是用力,越是徒劳无益。
他们还记得,是他们的幸运。
情不自禁,隐隐泛起一阵飘渺柔软泪意。却再也记不起,所为何因,也许只是为着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我不记得,是我的幸运。
天气暖晴,水杯荡漾着光影,传递着暖意。些微的风,清扬散漫,让人漫不经心。
日子平实,阳光温暖,手头许多琐事忙不完,储蓄了许久的焦头烂额在一个晴朗的天气慢慢妥帖平复。
冬眠的人走出了洞窟,冬眠的回忆起死复生。
人生周而复始,重蹈覆辙,细水流长,琐琐碎碎,折折磨磨;但跋山涉水,过尽千帆以后,一切水落石出,总归释然。
在某一个太平盛世的日子,只为那纵情肆意弥漫在周身的方寸阳光,一切无关爱恨,烟消云散,而活着,原来,迂迂回回,言近旨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