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三】声远长天:怀念王吟秋(3)
作者简介
本文摘自《声远长天:怀念王吟秋、陈永玲》一书,作者南奇(1937-2013),著名京剧票友、京剧艺术评论家,南铁生先生之子,曾参与筹建「北京梅兰芳艺术研究会」,兼任副会长。南先生此书以写实的手法分别细数了王吟秋先生和陈永玲先生毕生学戏、唱戏的心路历程,以及二人在时代巨变和意识形态剧烈冲突下如何面对横逆羞辱,竭尽全力度过艰困,保存师门真传与戏曲精髓的真挚精神。
少年羁旅
濛濛烟雨,将苏州城锁在了一面水雾之中。
苏州火车站,深灰色砖砌的墙体,陡峭起伏的飞檐,雕花的拱瓦,碎雨纷纷,轻拍在瓦檐上,缭然生烟,不着痕迹,只是湿润的味道更增古色古香。那伏缀着青葱苍苔的石板路面一直蜿蜒而去,翠色欲滴,油然而添无尽秀色。这沉淀了两三千年古风的江南威尼斯,四季常青的风韵早已占满了你的眼帘,着实教人留连忘返。
在这春意盈盈的早晨:永生就要离开苏州城了;他需要早早地去到火车站前,等待接他去上海的人。
永生提着一个小小的藤箱,小跑着进了火车站附近一家门脸儿不大的面馆,他微微挥了挥身上的水珠儿;虽然雨疏风细,但天青色竹布长衫也有些潮湿了,发际上沾满了微细的水珠子,不过他并不着意。天色尚早,食客也不多,他拣了一张靠边儿的木桌,坐在乌漆木的方凳上,又搬来一个同样的方凳靠在身边,把小藤箱谨慎地放在上面,箱内也不过是几件换洗的衣裳,那已是他的全部家私了。在他刻意穿的这件长衫里面,尚有一件棉布背心儿,背心左边的小口袋内,放着他在苏州三年所得的全部赏钱,钱用一块小细纱洋布汗巾子包得严严实实的,又生怕汗巾子从袋中滑落出来,还在口袋上也加缝了数针,长衫左手一侧的暗兜中,只放了几角钱零钱。
和永生年纪相仿的小堂倌快踏步凑了过来,光光的脑袋,小眼阔面,一脸憨笑地问道:「侬要啥个?」
永生浅笑道:「一客素浇面。」
「稍等,」光脑袋转过身去吆喝道,「素面一客啦!」
片刻工夫,系着青布围裙的老板娘左手托着盛有一口大青花粗瓷面碗的木盘疾步走了过来,远远地就叫道:「素面一碗,来哉!」待到永生的桌前,放下托盘,熟练地用双手把热气腾腾的面端到了方桌上。
永生从桌边的筷笼中随意抽出一双竹筷子,并未立即下箸,眼光只是停留在乳白色的笋片、深绿色的雪里蕻和嫩绿色的蚕豆瓣儿上,心里也像面汤一样升腾着热气儿……
昨宿,几个小伙伴都无心入睡,在大通铺上,一个个都打开了话匣子,在苏白夹着京白的稚气言语中为即将要去闯荡大上海的永生话别。
「我舅舅去过上海,卖木梳子,那里的大马路,一条也要比一百个观前街长哩!小扒手多得咧!」
「吹牛,我才不信,莫要讲上海的楼比虎丘塔还高咧!」
「常听人说到上海不去隍庙,等于没到过大上海,我舅舅倒说上海的城隍庙无有咱们苏州的城隍庙大,只是名气大些罢。」
「那就是他们的城隍老爷要灵验些,庙小菩萨大呗!」
「侬要能见到阿华大师兄就好了,人家到上海就拜了名师,嗓子好,扮相好,又被请到北京挂二牌了呢!呵,大红大紫,包银多着哩。」
「你是说沈曼华师兄呀,可惜我们没碰上面,我还没到苏州呢,人家就走了。」永生搭讪道。
「他还会搭班儿到上海唱戏的,你一准能见到他。你的嗓子满好,到了上海要能拜个名师,像阿华师兄一样,一准也能大红大紫。你红了以后可别把我们这些穷老弟忘了呀!」
「我不唱戏的了,我去学手艺。」永生吞声道。
「也不晓得阿华大师兄结婚了没有?」 一个孩子偷笑道。
「你发昏吧。」一个孩子紧接着笑骂道。
……
几个孩子都在脑海中懵懵懂懂地勾勒着自己的未来。
沈曼华、小兰芬夫妇合影
唱「小堂名」的孩子生活疾苦,年纪虽小,却早已懂得生活的艰辛。他们没指望能凭着「小堂名」这点玩意唱成大角儿,沈曼华师兄在他们眼中已修成了正果,但这是何等的奢望。至于自己的出路,天知道!再过几年,年纪大了,变声了,那些自家院落拍板听唱的主子自然也不会请他们了;便是应武场做个吹奏鼓手,混迹于红白喜事间,也难以藉此养家糊口。
不过,人生终须聚散,这不,永生就要去上海了,到照相馆中去当学徒,算是离开小小歌舞场啦,别的孩子也终得陆续散去。
东去的列车,载走了永生的全部,他没有留恋地回眺,他希望过去的片段如车厢外面飞驰的景致,一闪而过,任之而去。
王吟秋1983年在《锁麟囊》朱楼一折中表演的身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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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海,永生就住在照相馆里的二层阁楼上;推开两扇漆木包边的玻璃窗,斜望过去,环绕在霓虹灯下昼夜不息的「黄金大戏院」,吸纳了金陵中路最多的华彩,如一盏众光灯强烈地刺探进永生的小小心田。戏院门前张贴着最新演出的海报,虽然永生唱过三年「小堂名」,但戏报上面的人却都不认识,只觉得扮相个个都煞是好看。戏院门前人来人往,路边勾肩搭背、发卷得乌云隆起、穿着高跟鞋、身体曲线凸显得有些妖艳、一步三摇的上海女士,也与打着油纸伞、轻踩在雨中羞润的青石板路上行走的苏州女子大不相同。
法租界区的繁盛,自与那些密密匝匝挤压着数不清的亭子间和小楼阁、看上去有些倾颓的老居民区不同。在法租界,外面刮着再大的风,透过玻璃门,看着鹅黄的梧桐树叶儿漫空飞舞,也另有一番意趣;街面上「五洲固本色」的广告画被风打得劈劈啪啪直响,而「阴丹士林布」广告画中那个身着黑质旗袍、缠着珍珠项链的模特儿,也和着风的节奏狂舞起来……
照相馆当学徒,永生寡言少语。相馆中活计不多,吴氏兄弟也不过是让永生照看一下柜面,有客人来则招呼一番。相馆中一应扫地、刷洗、做饭诸类活儿都有专门的伙计或老妈子照应,但永生眼中却总能见活儿。他依旧保持着小堂名时期早起的作息,会在天刚朦朦亮时第一个爬起床,先将相馆铺面打开,清霜冷雾扑面而来,于是从门后取过笤帚静静地先将铺面门口清扫一回。待伙计刷洗之时,他会得空打来一桶清水置于一旁;便是老妈子进出厨房,他也顺势打个下手;因此,永生逐渐地也对烹饪之法有了些见识。江南水乡走来的永生,素喜甜食,在儿时虽也懂得一些做饭的法子,但穷人之家,不过粗茶淡饭而已;及至小堂名时期,游走于大宅门第,有时也有些下等的饭局,纵是如此,与家中的惨淡光景又非一般;只是不晓得,这些餐桌上的美食需要何等辅料、何等比例、何等火候?在「吴开照相馆」的厨房中,永生学会了上一桌不失体面的江南口味的饭菜。
但最吸引永生的,依旧是「黄金大戏院」门前的熙熙攘攘,他在「黄金大戏院」后门不远,能看见开戏之前角儿们的包车呼啦啦来了,出迎的出迎,打躬的打躬。散戏之后,角儿们又在霓虹灯下被人簇拥着呼啦啦绝尘而去;一路的光华也似顺次被转动的车轮卷跑了,空留下暗香缕缕。那从戏院飘荡出的锣鼓声儿,最能勾起永生无限的神思。
照料着相馆的永生,每晚送走完最后一位客人,打扫完前后厅,旋暗了照相馆的灯光,无一丝挂牵,倚门驻望着灯火通明的街衢,长望着明亮如白昼的「黄金大戏院」,疑非梦欤?
因相馆与戏院有一些业务上的往来,左不过一两个月的时间,永生与「黄金大戏院」的一些雇员已经熟络了。晚九点之后,正是名角儿逐个登台的时候,闲下手来的永生就可以小步到「黄金大戏院」看场不用买票的蹭儿戏。戏院富丽堂皇的舞台着实给了永生无比的震动,角儿们的的声与影缠绕在永生的眼前心间,令之艳慕不已;那此起彼伏的彩声简直可以融化掉任何颗追寻艺术的灵魂。永生仰望着戏台,他回顾过去在「小堂名」的寒日,比照当下,闲庭别院的的小唱与「黄金大戏院」的大戏岂可同日而语!
对舞台的顾恋,逗引着他想粉墨登场的情思。
上海黄金大戏院旧影
在上海开棉纱厂的荣瑞昌,是资本家中最显赫的荣氏家族成员,他是会任大陆新中国成立以后的国家副主席荣毅仁的叔父。荣先生与荣太太有看京戏的嗜好。有一日,天气晴和,荣先生与荣太太坐车去「黄金大戏院」,车过「吴开照相馆」,一眼瞥见玻璃橱窗之中有一张青春正好、容态含羞的旦角儿半身戏装照。荣太太忙对车夫说:「停、停、停!」她与荣先生来至相馆前,早有馆内长褂儿的经理出来招呼了。荣太太指着那张戏装照问道:「这个小角儿是谁呀,我怎么不认识?」
经理忙笑道:「不怪您不认识,这是我们这儿一个小伙计,一时闹着玩儿,也吵着闹着学着扮上了,看着倒有些意思,就搁这儿啦。」于是回头叫道:「永生,永生,出来见过荣先生、荣太太。」
永生从柜面上跑出来,只是冲着荣先生和荣太太鞠了一躬,叫了声「荣先生好,荣太太好!」便垂手站在一旁,荣太太夸道:「好标致的孩子,哪里人?多大了?」
永生答道:「太太,我是无锡人,十二岁了。」
荣太太抹头看看荣先生,笑道:「巧了。小同乡!」
经理也笑道:「这孩子叫王永生,从无锡乡下来的,身世苦着呢,我倒一时没有想起他与老爷太太是同乡哩。老爷太太要是看着这孩子可人儿疼,也把他收到身边,提携提携,也是他的造化,也是老爷太太的功德无量。」
荣太太笑道:「你就做了主了。」
经理笑道:「老爷太太是慈善人,没得还害了他?永生这孩子懂事着呢,认了您当干爹干娘多少好处,他哪里就不明白了!我能做介绍人给永生攀个好爹娘,我这辈子也算积了阴鸷了。」
荣先生笑道:「这缘分来得太突然些,还得改日再谈。」
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上海,富人收义子、义女,再流行不过。一方面富人好善,认为此举可以积些阴功,博得天佑;另一方面,青年人可以藉此攀附而上,拨云见日,在渺茫的生涯中找点机遇,或是寻得一扇护翼。
通过撮合,永生终究认了荣先生荣夫人为干爹娘,离开了「吴开照相馆」。荣干爹和荣干娘都十分喜爱这个有些内向且聪颖灵秀的螟蛉义子,干爹娘供给永生一切的开支,开始关照他读书习字做文章,指望他将来在学业上有些出息,或是谋份差事,或是打理工厂。
永生早已在学业上荒疏太久,对学业功名已无分毫兴趣,唯放不下粉墨场中的流光溢彩。作为荣先生这样的企业家,但凡有好戏,自然有人会巴巴地送来红票。永生乐得随同前往,见识得多了,一个个角儿的风度早已镌刻在永生的脑海中;在书桌旁、在花厅间,都能无端撩起了永生的情绪。
一九四零年,谭富英、张君秋到上海「黄金大戏院」演出,戏院经理照例为荣先生递了红票。早在一九三五年,张君秋在北京「吉祥戏院」首次登台,就以一出《女起解》唱红了;一九三六年,北京《立言报》举行公开投票选举,推选「四大童伶」,张君秋与李世芳、毛世来、宋德珠册立其上,观众习称「四小名旦」。
王瑶卿曾与弟子李凌枫对晤,谈起了张君秋,王瑶老说道:「唱旦角的不能缺少两个基本条件:一是得有一个好扮相,二是得有一副好嗓子。」王瑶老言下之意,张君秋这两个条件均有之,张君秋嗓音「娇、媚、脆、水」四色皆具。一九三七年,他已经搭马连良的「扶风社」了。受马老板的提携点拨,比之从前,又精进一层,可谓扶摇直上。
这是永生第一次看张君秋的戏,见这个比自己不过大五岁的角儿,却早已风光无限,永生充满了好奇。出于好奇心,永生磨着干爹一定要带他到后台看张君秋扮戏。荣先生是老看客,自是无妨,又因他与谭富英素有交情,张君秋其时方才二十,对荣先生免不得十分恭敬。
后台之人早已听说荣先生收了个「干殿下」,今日见荣先生带着「干殿下」来看戏,都凑上来恭维一番。戏圈中的人自然离不开戏,开口就说道,「这孩子真漂亮,要是唱旦角儿准有出息!」君秋也附和道:「是呀,我看永生也很有天资,荣先生出个面吧,让永生拜个明师,称加指点,也许就红了,您老也享享清福。」
言者本无心,听者却有意,永生的心弦在这一刻咯蹬一响。永生存了这个心思,先是求了干娘,干娘与干爹商议一番,看永生也没有什么仕途,唱戏倒也有些根基和天分,遂同意了。
恰巧李凌枫随剧团来沪为弟子张君秋把场,谭富英的琴师赵继羹于是出面将永生介绍给了李凌枫,准备好叩头拜师诸事宜。当年经李多奎介绍,张君秋十三岁上拜的李凌枫,契约写了七年。
张君秋与李凌枫之合影
李凌枫也是江南人氏,原先学医,痴迷京剧,闯荡京门,私淑程派,拜在王瑶卿门下,伤于嗓子较闷,没有唱成大角儿。一九三三年,拜弦子圣手锡子刚为师,改习胡琴。隔年,杨宝忠也拜了锡子刚。李凌枫善于思考,悟性甚高,竟成一把教习好手,人称「明师」,意即教学水准很高的教师,而非「名师」。当时,那种名气儿响当当的名角,多半不会花太多时间和精力将真玩意儿传授给弟子。李凌枫教张君秋打把子,自己操琴给张君秋吊嗓子说唱,为张君秋演出把场。张君秋有了出息,王瑶老对李凌枫戏噱道:「我的徒弟,不如你的徒弟。」随后,相继还有赵慧秋、吴素秋、赵燕侠等人拜师李凌枫;这些弟子,之后个个都是有过满台姹紫嫣红的经历的。
李凌枫岂是可以轻易课徒的,他先按王门路数试授给永生一出《骂殿》。打量这孩子嗓子倒也甜美圆润,十分挂味儿;看此子心静神秀进境也快,而扮相自不必说。一出戏授罢,在一次堂会戏里永生第一次粉墨登台唱了这出《骂殿》,听过的人都交口称赞,说此子大有来头。李凌枫方才向荣先生提出来:拜师可以,但要是拜师,学艺期间,行头自理,一应演出的收入一半归师父,契约得写十一年。荣干爹何等精明,只是同意如君秋一般写七年就可以了。张君秋看永生也是可造之材,也从旁怂恿师父收下永生。李凌枫仗着自己名气与从前收君秋时又不一样,故横竖不愿妥协,所以有意归有意,条件既然不能合拍,也就作罢。
拜李凌枫不成,目送着谭富英、张君秋演出期满之后也离沪北归。
在上海,永生度过了三年终生难以忘怀的时光,领略了京、沪各流派名家的风采,真是眼界大开。
一步步,他与舞台近了。(连载三)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