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语 (6)
令语 (6)
毕业了,令语才懂得人家为什么说大学是象牙塔。在大学里,大家过的差不多的日子,读书谈恋爱,教室、图书馆、操场、公园几个地方来来回回的重复,女孩子都是清清白白的女大学生。出了校门,突然变成要自谋生路的成年人,挤在人堆里赤手空拳、咬牙切齿。 父亲那边早就说过支持她到大学毕业就停手了,母亲那边自顾不暇,还等着她去孝敬。
文俊早出道一年,比她有经验,在她投简历的时候陪她东奔西走,又手把手教给她改简历。有过几次面试,能够用到她的专业知识都是远郊的工厂,文俊不愿意她去,城里合适的单位首选男生,女生要生儿育女,是二等公民。她在几场面试中得到经验,痛表决心要奋斗,又拿出全优的成绩单和奖学金证书说自己聪明,沉得住气,愿意吃苦学习。一次次面试就是候场、登场和表演,演的多了自己都信了。
她和文俊诉说,文俊爱怜的笑,夹菜给她: “知道了吧,学位只是说明你不笨,毕业就是从头开始,快吃点肉,补补力气。”
不过文俊在工作中是很自在的,他天生擅长与人打交道,听得进别人的话,也会表达自己,做事主动积极,不用人催,在学校的小圈子里好像并不比别人好多少,一出校门做事就看得出分别了。他 在公司一年,转到销售部,加班熬夜,如鱼得水,颇有后起之秀的风头。
令语在公司的工作差不多是文员的性质,各种杂事都做做。她在面试中的一口气到工作里就泄下去了,文员的日常没有什么特殊,只是总经理大办公室里的一员,所做的事情都由大秘书吩咐下来,照做就是。
晚上文俊过来看她,带了一点酒气, 眼睛底下都是黑的,嘴边一个泡,都是跑业务跑出来的。令语怜惜他辛苦,给他用电饭锅煮青菜粥。文俊靠在她的小床上,身上累,但是心里惬意的很,和她得意的讲最近的业绩。令语骇笑着听他讲如何和客户单位一级级打交道,怎样心照不宣的把礼品送过去,追着对方单位签合同打款,再催着研发和生产的部门交货。
令语手里拿筷子搅着粥,感叹: “这真不是一般人能做的。”
文俊手枕在头后: “销售挺锻炼人的,我觉得还是学到了不少东西”。
令语把粥装出来,迅速放下来,朝烫着的手指头吹气, “快来吃点粥,青菜粥下火。”
文俊坐到小桌子前,接过勺子一小口小口的吃粥。令语坐在他旁边,看他低着头,茂盛的短发直长到耳边,眉骨有点鼓棱出来。
文俊吃完,碗推到一边,”真好吃。令语,我现在努力,你就好好做你的工作就好了,将来都有我。” 他握住令语的手,亲她细白的手指。
令语有点不安,”我有时候觉得工作真没意思,日子一天天过去了,难道就一辈子在办公室里泡着?”
文俊笑: “你想换工作吗?你没看到我们组的女同事,在酒桌上听到黄色笑话,只能当作没听到,有的客户偏偏爱看女人难堪。你那个工作挺好的,没有压力。”他在灯下看她的脸色,搂住她: “不要想太多, 相信我。”
她靠在他的肩上, 感觉他身体的温暖,默不作声。
秋天风起的时候,文俊忙的连轴转,出差也多,令语连着两个星期都没有见过文俊。
早晨令语走到公交站去,梧桐树的叶子阵阵落下来,人像是走在雨里。她出神地走在路上,忽然听见文俊叫她,她转头看到一辆车停在旁边,车窗摇下来,文俊坐在里面,蓝西装白衬衫,清爽精神。他高兴的叫: “令语! 我就想会碰到你。”
令语看着,他没有车,这是谁的车?
文俊满面笑容,黑皮肤衬得他牙齿很白: “我们这次出差签了个大单子!哦,这是我同事,雪莉。” 他往后靠在座椅上,露出驾驶座上的人。
一个女人向令语挥了挥手,背着光,车里暗,看不清,依稀看到一头卷发贴在脸边, 红色的唇膏和亮晶晶的银色耳钉。
“我们”,令语听到这个词,心沉了下去,她勉强笑了笑,问他:“今晚过来吃饭吗?”
文俊说: “ 今晚还有饭局,不过来了,你早点休息。我现在赶去一个客户那里。”
令语听到那个雪莉在里面问: “捎你到公交站吗?”,她抓紧肩包带子,说: “不用了,前面就到了。” 在她推辞的时候,文俊也说: “她没几步路了,我们先走吧。令语,明天我过来。”车窗滑上去,文俊的笑脸不见了。
令语挺直背快步地走,那辆黑色的车一会儿没入车流中,拐了一个弯,从一片片落叶里看去,只是林荫道里的一小片黑色了。
再次见到雪莉是他们同事聚餐的时候,大家都带了家属和女朋友,令语和文俊入座的时候,文俊的经理开玩笑说: “文俊,你女朋友这么清纯,怪不得不带出给我们见哦。” 令语已经知道别人的话不能都当真。她还是学生的模样,清汤挂面,不会化妆,是清纯还是朴素只是看人怎么说。她笑一笑。
她注意不去看雪莉。 雪莉很活泼,说起好笑的事情,笑得前俯后仰,两只耳环俏皮的晃来晃去。大家兴致很高,拿了红酒碰来碰去,雪莉端着一杯走到文俊身边,笑着说: “谢谢你平时为我挡了不少酒”, 两旁的人含笑看着这对好搭档,令语也微笑,努力保持脸颊肌肉的动作。 文俊站起来,碰了一下雪莉的杯子, 仰头喝了一大口。令语看着他喉结滚动,下颌骨上挺,是一个很男子气的线条,她心想怎么好像第一次看出他原来是很有魅力的。
雪莉又端起酒杯向令语致意: “小妹妹也喝一点吧”,她的大眼睛在长长的睫毛下闪烁。
文俊急忙挡住: ”她不会喝酒。”
令语起身,说: “没关系,我只喝一口。”她轻轻抿了一口,涩涩的酒像一线小蛇滑下去,又火热起来。
酒席其后进行的怎么样,令语忘记了,她记得她说有点闷,到外面站站。 外面的风冷的很,从脖子里灌进去,冰到心口。马路上一辆辆车开过去,唰的带起几片落叶,尾灯在黑夜里拖出长长的红影。她从窗口看里面,众人笑语盈盈,交杯换盏,雪莉的手无意的搭在文俊的椅背上。文俊神采飞扬,脸上微微潮红,敞开着领子,袖子卷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
令语后来就不再参加文俊的公司聚会了,文俊问她,她说不喜欢那样的场合,觉得不喝酒,拿着酒杯坐在旁边很无聊。 文俊点点她的鼻子: “我知道了,你这个古板的姑娘。”
文俊在微笑,而她仔细的搜索,这个男人的嘴边眼里是否隐藏着讽刺。
她像一个被虫子咬噬的苹果,表面光滑完整,内里千疮百孔。 看到离婚的八卦新闻,文俊随意说句: “男女还是要一起进步,不然就没共同语言了。” 这句话会一整天在令语心里滚来滚去,他究竟说的是谁?
文俊出差,夜风在窗外叹息,她躺在床上,眼睛看着屋顶,在黑暗的模糊混乱里构想他和雪莉说笑的样子。
文俊接电话,她转过头不听,手里胡乱忙着事情,心里一团乱麻,猜疑像雪片一样乱飞,是谁打来的,讲的那样专注。
某一天晚上,她突然在窗玻璃里看到自己的影子: 脸色苍白,嘴角下拉,眼里溢着怀疑和惶然,像一只防备着、被捉弄的老鼠。她震动,收回自己伸向文俊公事包的手。 她想发现什么?母亲坐在黑暗一角,散发刻薄和猜疑的气息,等待丈夫归来的样子,像鬼魅一样冒了出来。 她为什么要把自己降低到这样猥琐?
第二天在公交车上,她被挤在车头,身边是疲惫的年轻人和中年人,日复一日的忍耐生活。大雨滂沱,雨刷刷不破这一片白茫茫,车门开,车门关,潮湿的气息盘旋,身后不断有人转身离开又有人挤进来,她被手肘和肩膀戳着撞着,撑在窗玻璃上。多少年前,她曾经在暴雨中独自回家,闪电从天上坠到路边,灌木丛在瞬间照的雪白,雷声在山谷里膨胀回响,双脚在湿泥中拔起又踩下去。她还是孩子,但她知道即使这样的天气家里也不会有人来接她,给她一把伞。她在轰鸣的雷电中默默前行,群山无言的俯看。头发和衣服浇透了,黏贴在皮肤上,路过的人家门户紧闭,她渐渐不再害怕,抹着脸上的雨水,穿过黑夜和郊野。一定有一条路可以走出去,一定有一条路没有人陪伴却属于自己。没有期待,没有羁绊,没有低头和失望。
三个月后,她告诉文俊她参加了托福和GRE考试,一位师姐把她推荐给了自己的导师,如果一切顺利,她会秋季去美国。
她记得文俊那时的样子,她不会忘记。有的女人收集男人的失意像收集战利品。 于她,文俊的痛楚就是她自己的,这些痛让她体会爱是一种血的味道,人生就是在爱人和被爱中无法愈合的伤口。
文俊追问: “为什么?为什么?” 他不能明白。他像个被拒绝了的孩子,强忍着软弱和愤怒。
令语无法解释,她抵御着文俊的问题,她的心叫嚣着,要告诉他她的猜疑、防备和煎熬,她害怕祈求他原谅自己可笑的自尊、可鄙的逃避。她只是说: 她不想耗在琐碎无望的工作里,她希望变得更好。
文俊看着她,她比过去更沉默,这种沉默让她更像个成熟的女人。他以为是他太忙了,没有足够时间来陪她,他想起她曾经顽皮的笑容和依赖的眼神。他怪自己。他保证一定以后少出差,多陪伴她。
令语摇头: 不要这样,你的工作要紧。
文俊勃然大怒: 管他妈的工作。好!你不告诉我。我也出国,我跟着你。我要你明白,我需要你,我爱你。
他的声音到最后带了哽咽,他转过头,立刻站起来,不让令语看到他的眼泪。
令语的心痛到想放弃了,她从未想过文俊会流泪。但她只能坐在那里,不出一言。她的心里有个声音在响: 许令语,你真是个冷漠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