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天堂里的父亲:“如果你还没走远,请回头看我一眼 ”
很多往事萦绕心头。
我最亲爱的父亲,至今已离开了12年。12年,一个属相的轮回,说起来可能也是一个少年初长成的样子。
时间悄无声息,世事沧海桑田。
只要我记得你,你就活着。
自打我记事的时候,就知道我们家是“有派别”的。
老爸偏心我,老妈偏心我哥。可能这种情况在其他家也很普遍,父亲总会疼爱女儿多一些,而母亲会宠溺儿子多一些。
小的时候,因为我不吃胡萝卜,被老爸罚站过,他对我最严厉的武器也就是罚站了。我妈则不同,她喜欢实行“连坐”,即我哥犯错,我也要陪(挨)打。
我妈的理由是,兄妹之间必须团结,一方有错,另一方一定有责任。
比如我哥逃课为什么不劝阻?打架为什么不及时汇报?犯了错有没有共同承担的勇气?我觉得我妈特奇葩,我总不能把我哥栓身上吧,他干什么我哪儿知道。
什么?还要狡辩?拉过来又是一顿毒打。
伤心的时候我就抱着我家小狗哭,等我爸回来伸张正义。
那个时候,我们家有十几只小狗。我爸做贩卖小狗的生意(可以理解为今天的宠物店),村子里谁家下了狗崽子,就一窝端给我爸,再拿到县城的集市上去卖。
卖一条小狗才赚两三块钱,却要骑摩托行二十多里路。万一小狗生病了,我爸就让我帮忙喂药,喂药如果还不见好,我爸就要给小狗打针了。
他不是大夫,却自己学会了打针。我爸那人特聪明,做什么都是一看就会、一点就透,医生只要告诉他用什么药,如何配比,我们全家感冒发烧他都能打得了针、挂得了水。
我爸在我们村,威望极高。
他的威望体现在无所不能上(平时爱吹牛的小木这次绝对没有吹)。
谁家办事,都要请我爸去撑场子。总管、大厨、账房先生,啥都行。关键时候还能拉得了二胡,唱上两句,喝上两盅,把气氛搞得热热闹闹。
而且我爸比较硬核,只要有他在,村里的小混混都不敢造次。
遇上土地有纠纷、建房子邻里有矛盾,他们都会一致同意找“保全儿”说理去。
保全是我爸。
他能讲得了文,也耍得了武。遇上明事理的,可以坐下来谈;遇上蛮横的,对不起,我让你知道什么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先说文的。
我爸会写毛笔字、画国画、烫金雕刻。
每年过年前的两三天,我家最热闹。来求对联的乡亲们摩肩擦踵络绎不绝,屋子里坐满了人,大家聊天嗑瓜子,顺便排着队,等我爸提笔挥墨,写下新一年的憧憬和希望。
写对联的红纸,是我爸妈自己染的。
把一张张白纸拉平,用一个木头制成的平行物件夹住,把盒子里的颜料一滚,白纸就变成了红的。太具体的过程我记不清了,但他们两人手工配合得无比默契以及一推一拉的那个动作,至今都刻在我的脑海里。
每逢腊月,我们家院子就铺满了红纸,红彤彤的一片喜庆。
白纸好像是两分钱还是五分钱一张,染成红纸就变成了两毛钱。一张红纸有两米长一米宽,在集市上能卖到三毛钱。
我爸免费给大家写春联,但红纸钱得自己出。不赚钱,但也没有理由去贴钱。这也算是他的生意经吧。
因为红纸便宜,还顺带可以理直气壮地让我爸写对联,年前每家每户都会来我家“转转”。
我就负责给我爸研磨。
那个时候没有现成的墨汁,需要墨锭去研。
(这是一个清代的端砚,盒子是老红木)
研磨有两种手法,推墨和画圈。我爸担心我掌握不了推墨的力度,就让我画圈圈。我就像个小书童一样,摇头晃脑地转圈圈,研好墨之后,就要去给他提纸(写完一个字,往上提一格),写好一联后再小心翼翼地拿下来等风干。
这打下手的活儿可不好干,干着干着我就偷偷跑出去玩了。
素描、国画的本领也是我爸自学的,自学到一定程度,拜了一个天津的专业师父,北上学过一段时间。我妈说我爸悟性极高,而且勤奋,画画的水平突飞猛进。
这可能也是我爸吸引我妈的理由。当初我妈明明有机会跟着外公进城,外公在城里当了处长,分了单元楼,可以接家属过去。外公有五个孩子,我妈是老大,二十二三岁,就跟我爸订了婚。
外公问我妈:“闺女,你进不进城?”
我妈不开口。
外公说,“既然订婚了,就跟人家好好过吧。随便悔婚不仗义。”我妈没意见。
(后排左一是我妈,年轻的时候颜值还挺高吧?)
两家人原先在村子里关系还不错,如果悔婚免不了闹闲话。再说我妈相中我爸的才华,她也舍不得走。
后来我妈的娘家举家迁徙,去了百里之外。姨姨舅舅们都在城里安排了工作,开始了全新的生活。只有我妈,为了我爸,守着一亩三分地,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生活过得很艰难,不知道她有没有后悔过?
还没轮到我妈后悔,外公就后悔了。他想方设法给我爸也在城里安置了一个工作,打算稳定住以后,再把我们接过去。
年轻夫妻两地分居,无人嘘寒问暖,日子估计很难熬,捱了一两年,我爸就吵嚷着要回。他习惯了自由,不想被约束,说在城里上班上得难受。
这不,我爸就打道回府,开始了自己的“致富”之路——收古董。
那个时候,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有点老货。门窗啊、瓷碗啊、手镯啊、镜子啊、高几啊、条桌啊、椅子啊,大家都不拿那些东西当回事,只要给钱,他们就卖。
有个寡居的老妪,家里有一面古铜镜。我爸走街串巷去收古董的时候,她让去她家看看。我爸端起那面铜镜,问她要多少钱,她说一百吧。一百不算少,在八十年代的时候,能顶得上现在的一万块。
不经意地一瞥,我爸发现角落里放着一个黑不溜秋的梳妆盒。
便问,“那个梳妆盒卖不卖?”
老妪怕我爸讨价还价,说,“你要喜欢就拿去吧,不值钱,这两个你给我100吧。”说着,把里面的东西掏出来,推到我爸跟前。
我爸实诚,搜干了身上所有的钱,是152块。对老妪说,你一个人生活也挺不容易,这些钱全都给你吧。
老妪感激涕零。
出来后,我爸把镜子扔了(那是赝品,也不是铜制的),留下了那个梳妆盒。
那个梳妆盒是紫檀木的,在当时已经很稀有了。后来北京来人,要出500块买,我爸没卖。他预感到紫檀会有一波涨势,因为那种材质的老货越来越难遇到了。
后来,那个紫檀盒子就一直压在箱底,不再轻易示人。你猜那个紫檀盒子现在值多少钱?别急,往下看。
我爸经常骑着他的摩托去收货,留下我妈一个人在家种地。我妈对他很有意见,说他不务正业,庄稼都荒了,还东跑西颠。可一赶到年底,我爸总能给她拿回钱来。她也无话可说。
有一次,我爸从外地收货回来,都半夜了。
我睡得正香,却被我爸“婷婷——婷婷”地叫醒。迷迷糊糊醒来,看到我爸蹲在床头,说,“爸爸给你带回来了午餐肉,可好吃了,你尝尝!”然后用勺子挖了一口送进我的嘴里。
我迷迷糊糊地嚼着,“啊,好香啊!”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吃到午餐肉。最好吃的午餐肉。
我妈数落我爸,“明天再吃不行吗?非要把妮儿叫起来!”
我爸说,“明天一早我又要走,总得见见我妮儿啊。”
收了一段时间古董,后来村子里形成了盗墓风气(我们家乡是晋南,古墓群比较多)。我爸就不干了。
因为总有小混混拿着盗来的东西给我爸过眼,他们不知道年份几何、价值多少,希望我爸能给他们牵线搭桥或自己收下。
那是违法的,我爸当然不参与。
这就该说我爸武的一面了。
小混混出不了手,对我爸心生恨意。半夜跑来我家偷东西。
院子里的东西不值钱,可混混的目的也简单,就是想恶心恶心人,让别人知道他不是好惹的。我爷爷很生气,他是个老师,村里的孩子基本都教过,这种“欺师灭祖”的事儿他们竟也干得出来?
本来我爸没证据,偶然一次机会看到他拿着我家丢失的东西,嗖地一下就揪起他的领口,问他是哪儿来的?
那家伙死不承认,还出言不逊,我爸三两下就把他打翻在地,“老子打架的时候,你还没出娘胎呢!”说完就拿绳子捆住他,吓唬他要送派出所。
然后小混混的爸妈都来了,老泪纵横,不停地道歉和求情,发誓以后再也不干偷鸡摸狗的事,这事才算完。
村里乡风朴实,但也免不了有刺头。他们欺软怕硬,却再也不敢欺负到我家头上。
古董收不成了,干点啥?我爸没闲着,跑去河北考察了一番,进回来一台织布机!然后废寝忘食组装了一个月!
因为织布机实在太大了,都是铁质的零件,需要看着说明书一个一个地安装起来。等装好以后,才发现占地有三十平米左右。
接着我爸又进回来了各种线,织出了一张粗布,全村人都来参观。在大家都以为我爸要轰轰烈烈开展织布事业的时候,外公又给他安置了一份工作。
外公心疼母亲,他想让父亲有个稳定的经济来源,别整天瞎折腾。
于是,我爸在我妈的重压之下,安安分分去上了班。日子仿佛波澜不惊,而我也离家去求学了。
高中要寄宿。我一两个礼拜才回家一次,不再清楚老爸的日常了。
那年冬天,周日我正要返校,忽然下起了鹅毛大雪。我爸骑着摩托车送我去公交站,一路上都在打滑。我爸告诉我,如果觉得摩托车不稳了,记得一定要跳车。
在快要滑倒时,我跳车了,我爸被压了。
他的一条腿被摩托车压到,在雪地里挣扎了好久出不来。我很害怕,又无力拖起摩托,急得哇哇大哭。路过的人听到哭声才七手八脚把摩托车抬起来,拽出了我爸。
我爸一直笑着,他说,“不怕,妮儿,爸爸好着呢,你看——”
他打算好好走两步给我看看,让我放心。没想到一瘸一拐的,在雪地里留下了两排深深浅浅的脚印……
(我们一家四口为数不多的合影,大家都不爱照相,我一照相就哭)
高二那年,我忙于学业,一个月才回一次家。
回家发现我爸生病了,躺在床上,非常虚弱。听我妈说是胃出血了,要好好调养一段时间。
也就是那年,我患了神经衰弱,整夜整夜地失眠,却不敢家里人说。我不想给家里增加负担,也不想让我爸担心,一个人硬扛着,成绩从全班前三掉到了二十名左右。
班主任找我谈话,我妈训斥我怀疑我早恋,只有我爸问,“到底怎么了?”
我咬着牙不说,因为我爸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了。他的身体日渐消瘦,干不了重活,连提一桶水都觉得吃力。
高考那年,我才知道他得了肝硬化,一种接近于癌症的病。
他一直骗我们,说去了医院,做了检查,医生给开了药,慢慢才能痊愈。
可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身体越来越糟糕,却无能为力。曾经的爸爸,壮得像一头牛啊,曾经的爸爸,小混混都不敢惹啊。他是怎么了?面色越来越黄,唇色越来越紫,却拼命笑着说“没事没事”。
我妈说他舍不得去医院,去一次医院就要花好几万。而他的儿子还没成家,闺女还没读完大学。他觉得自己责任太大了,不能自私地花掉所有的钱。
他让老妈瞒着我们,总是报喜不报忧。
终于有一天,瞒不住了——他昏迷了。
那是寒假,我正睡觉,被妈妈的哭声惊醒。我过去一看,妈妈正拿着洗脸盆对着老爸的脸,他哇哇吐出来的,都是血!
随后,他陷入昏迷,意识凌乱,嘴巴里嚅嗫着什么,与外界断了联系。
任凭我们如何哭喊,他都不再回应。
在送他去医院的路上,他挥舞着手臂,似乎在搏斗着什么。我上前握住他的手,怕他伤着自己,却被他挣脱开,狠狠地朝我脸上甩了过来,“不许动她,你不许动她!”
“你爸昏迷了,都在保护你呢。”妈妈说。
我哭了,很痛很痛,心里火辣辣地痛,千疮百孔地痛。
那一次昏迷,是致命的。但好在抢救了过来。我爸清醒时,听我妈说误打了我,一个人呜呜地哭,他说,“我从来舍不得动我妮儿一根手指头,怎么就打她了呢?”
我笑着告诉爸爸,“一点都不疼,我还想让你多打我两下呢!我皮厚!”
我爸被我逗乐了,摸着我的脸说,“对不起,爸爸不是故意的。”
我又哭了。
我知道,我爸是个盖世英雄,他正踩着七彩祥云去救我。
我爸不能上班了,请了长假,跟我妈搬进了城里,开了一家古董店。
他要“重操旧业”,干他热爱的字画与古董生意。早些年收来的古董,这下派上了用场。他把那些宝贝一件件地摆上去,瓷瓶擦得亮亮锃锃,每天对着书本去研读。
那时,我们家吃饭用的方桌是清代的,坐的椅子是明代的,供奉祖先的高几是宋代的,插花的花瓶是民国的……走进我家,特别有古典气息。
古董店并不是每天有生意,有时候一个月都卖不出去一件东西,我跟我爸守店时干着急。
老爸说,“别急,古董店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干什么都得沉住气”。
因为眼真,我爸很快就成了当地古董圈子里的知名人物。别人拿不准的宝贝,便让他来鉴一鉴。
逢年过节,生意会好一点,因为有人开始拿古董送礼了。后来我爸又加上了字画,他能写会画,画完了一装裱,挂起来也挺上档次。
一直到我大学毕业,恋爱工作,我家的日子都过得稳稳当当。快结婚时,我央求爸爸给我画一幅当结婚贺礼。
他熬了一个通宵,给我画了这幅《富贵牡丹》。
(我爸的字画,当时家里的颜料有限,但可以看得出是有功底的)
我以为我和哥哥都参加了工作,成了家,我爸的好日子就会来。他熬了一辈子,都是为了一双儿女,如今儿女成家立业了,该享点清福了吧?
可上天太过残忍,剥夺得毫无保留。
在我刚刚结完婚的那一年春节,我爸又昏迷了。
这一次,他吐了血,再也没有醒过来。
弥留之际,他握着我妈的手,告诉我们兄妹两个,“以后多带你妈出去走走,她什么地方都没去过。家里的所有财产都留给你妈,交由你妈支配。”
我妈哭得不能自已,“放心,我守你一辈子。”
他们吵过闹过,爱过恨过,徘徊过彷徨过,但他们依旧愿意捆绑在一起,在彼此的心里,都是全部。
正月十五,家家团圆喜庆,只有我家挂着白布,把红对联换成白对联,送一个人启程。
刺耳的唢呐声,我爸不喜欢。他生病后这些年,尤其喜欢安静,怎么能容忍这份嘈杂和尖刻呢?我不让他们吹。
村长出来,耐心地对我说,“妮儿,活人有活人的风俗,死人有死人的世界,从此阴阳两隔,你爸爸他永远都听不到了。”
我仰天垂泪,喉咙嘶哑,朝天上叫了一声“爸爸——”
如果你还没走远,请回头看我一眼。
可是爸爸真的走了。
再也没有人应答了。这个称呼从此与我无关,我没有爸爸了。
出殡那天,我哭着对窦先生说,“我成了没有爸爸的孩子了……”。窦先生搂着我,把我的脑袋按到他的怀里,说,“别怕,别怕,你还有我……”
那一年,我爸才52岁。
白色的菊花铺满了整个坟地,据说会成为那边的花园。
呵呵,但愿是吧。
事后我们收拾老爸的遗物,那些他曾经的画作,留下来的古董,柜门上的鎏金雕刻都在提醒着他的存在。可东西还在,人却不在了。
说到底,人还不如东西永恒。
有同行得知我爸去世的消息,想来抄底,出了极低的价格。我妈一直跟着我爸,却不知道每件古董的价格,以免上当,干脆不卖了。
多年以后,我哥拿出了那个紫檀盒子,找了个熟人去估价,已经能卖到20万了。
现在我依然感觉特别遗憾。
我看到同龄人的爸爸喊她回家吃饭,想到人家父母双全而我没有爸爸,我就难过;
我住上了新房,想到我爸当时生病都没能来参加我的婚礼,还不知道我家门朝哪儿开,我就难过;
我开上了新车,想到我爸一直想换个好点的车却没来得及,我就难过;
我开了公号有那么多人喜欢我的文字,想到我爸不知道,我就难过;
我因缘际会拍了部电影做了编剧有电视台来采访我,想到我爸永远看不到,我就难过;
我赚了钱,我爸一分钱都花不上,想到他摔跤、昏迷、舍不得看病的样子,我就难过……
我在想,这迟来的花团锦簇有什么意义?我最爱的爸爸他看不到了啊。
他们都说我爸没有福气。
是啊,他受尽了苦楚,却没等到苦尽甘来。“苦尽甘来”这个词,本就是唬人的吧?
趁还来得及,我把这份爱全部补偿给了妈妈。
我安排我妈国内外旅游,给她买衣服,给她花不完的零花钱,让她舒舒心心地过日子,告诉她,“别怕,妮儿就是你的天。”
人生无常。
很多事情我们都无法左右,比如缘分,比如命运。
生死可感知,轮回看不到。不知道我那亲爱的爸爸有没有投胎转世,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里,换了一副模样,快快乐乐地生活着?
他是不是也像窦豆豆一样,成为了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每日弹琴练字写作业,为赋新词强说愁?
虽然我们已认不出彼此,但这份亲情会与我同在。
犹记得那一年,我挺着大肚子(怀了窦豆豆)给我爸做超度,向佛祖磕了几百个头——不敢奢求情缘再续,只求父亲离苦得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