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南发:遇见茶寮

www.zaobao.com 2021年4月3日 3:30

人生的偶遇或者错过,如同风雅的茶寮,或世俗的茶馆,一样都是人间滋味,一样含蓄着人情和世情,如同一缕淡淡的茶香,因为有人有心,才会有味。

几年前,无意间遇见一间明代茶寮。

实物大小,搭建在台南故宫博物院的茶文化展厅里,也是那里唯一留下的一点记忆。

  茅草屋顶的茶寮,舍轩开敞,内有一案一几,感觉清雅怡人,侧有斗室,内设泥炉砂壶,几案上有茶罐等茶水用具,背衬大幅明代古画山水,使眼前小舍,宛如置身于山间水畔,古朴别致,逸趣盎然。

后来知道此茶寮是仿建自明代文征明《品茶图》画中的山间茶寮,该图为清宫旧藏,现藏台北故宫,画上跋说是绘于明嘉靖十年(1531年),那年文氏62岁,其学生陆子傅来访文氏草堂茶寮,以山泉水煮茶共品。

但把仿建茶寮和原画相比,可见已有不少改动,最明显的是增添了具现代意味的透视感,但也可以令人一窥明人茶寮的格式与氛围。

茶寮,为明代首创的文人茶事活动场所,基本格式是在主屋之外,另建茅草小屋(故称为寮),可以煮茶品茗,会友待客,笑谈风月年华,或是静坐读书,感受时光悠然。

如明代万历年间文士屠隆《茶说》所说:“茶寮:构一斗室相傍山斋,内设茶具,教一童子专主茶役,以供长日清谈,寒宵兀坐。”

另一位万历年间的官员及艺术家李日华设计的茶寮,则重视简单洁净,其《六研斋三笔》说:“洁一室,横榻陈几其中,炉香茗瓯,萧然不杂他物,但独坐凝想,自然有清灵之气来集我身。”

明嘉靖年间戏曲名家高濂的养生专著《遵生八笺》,除了描述茶寮内的各式茶具之外,也特别提到“可烧香饼”,这是专为焚香而制的饼状香料,让人在茶寮品茗时候,可伴以一炉馨香,让满室香气萦绕,以陶冶性情,遣怀怡神。可见茶寮也是士大夫文人修心养性之处。

茶寮的出现,标志着中国茶文化一个革命性时代的诞生;更准确地说,是因为传承上千年的中国饮茶方式,在明朝出现了重大的改变,才有茶寮的出现。

唐宋时期,茶叶均制成坚实的茶饼或团茶,饮用时须先经碾磨成碎末或茶粉,再以沸水烹煮成茶汤,形成煎茶和点茶两种方式。煎茶盛行于唐,两宋盛行点茶,但两者烹煮出来的都是茶末浓稠的茶汤,故饮茶方式,只能是双手捧碗的“吃茶”,用具只有茶碗,没有茶杯。

直到平民出身的明太祖朱元璋当政,才于洪武二十四年(1391年)下诏,说为了节省,进贡的茶要“罢造龙团,惟采芽茶(叶茶)以进”,也就是把传统须经加工制作的饼状团茶,改成保留原来茶叶形式的散茶,宫廷如此,天下风气也就随之改变。

官定的散茶,就此正式取代传统的末茶和繁复的煎煮方式,变成只须取一撮茶叶,用开水直接冲泡的“撮泡法”,这一来,茶味和茶具都发生了变化,茶壶茶杯开始出现,形成中国茶文化史上一个划时代的空前巨变。

换言之,今天我们日常的饮茶方式,就是在约700年前14世纪的明代初期才出现的,正由于明代饮茶变得简单方便,才有茶寮的出现。

但私人的茶寮,毕竟只属于有能力负担的士大夫及部分文人名士,市井小民喝茶的场所则是大众化的茶馆(也称茶社),及街巷处简单的茶摊。

“茶馆”一词,在明朝以前的资料上,未曾见过,但这一“新”场所,其实也只是唐宋时期民间茶坊的延续,不同的只是唐宋茶坊里煎煮的“吃茶”,在明清的茶馆里,则变成冲泡的饮茶或喝茶。

时移世易,茶馆喝茶,成了中国茶文化的典型形式,而独特的明代文人茶寮,则在历史的云烟里,悄然消失,甚至逐渐被人遗忘。

多年前,曾随官方代表团参观日本京都御所,在庭园的林木竹篱之间见过一栋独立单层小木屋,说是御用茶室;还有在比邻的仙洞御所庭园中的茶室“醒花亭”(得名于李白诗“夜来月下卧醒,花影零乱”),专为茶事的园林小筑,颇有点茶寮情韵。只是日本茶道的茶室,延续的是唐宋的煎煮末茶(抹茶)吃茶之风,并非明式品茗之道,只能睹物观想,聊寄思古之情,缅怀之绪。

前年到日本三大园之首的金泽兼六园,洽逢难得一遇的夜园开放机会,行走暗夜花径之间,也就错过一瞥园里那茅草屋顶的茶室“时雨亭”夜景。

人生的偶遇或者错过,如同风雅的茶寮,或世俗的茶馆,一样都是人间滋味,一样含蓄着人情和世情,如同一缕淡淡的茶香,因为有人有心,才会有味。

.

(0)

相关推荐